五分鐘後,林文娟急匆匆地趕來了。她左手提着取暖器,右手拿着醫藥箱,腋下還夾着一床舊毯子。
一進門,就聽見床上傳來“嘩啦”一聲。
她急忙問:“生啦?”
常樂沉默幾秒,生無可戀地說:“拉了……”
勝寶在她的床頭拉了泡大的。
幸好她有先見之明,見勝寶的屁股和後背一陣陣地收縮用力,趕緊在她身下鋪了幾張尿墊。
床墊算是保住了,床單不管有沒有弄髒,明天必須得洗了。
“噫額……”林文娟看到尿墊,一臉嫌棄。
“這些東西……怎麼辦啊?”常樂實在沒處理過這麼棘手的情況。
“我來吧。”
林文娟放下帶來的東西,挽起袖子,從勝寶身下緩緩抽出尿墊,雙手合攏,将那攤“南瓜糊”裹起來,束口,系緊,扔進垃圾桶,一氣呵成。
常樂長舒了一口氣。
剛剛她都不敢呼吸。
林文娟将毯子疊得厚厚的,墊在勝寶身下,然後重新鋪上尿墊。
勝寶的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平緩,有時眯着眼一動不動,仿佛是睡着了,有時又焦躁不安地爬起來,在床上轉來轉去,發出低低的嗚嚎。
一個小時過去了,她還沒生。
常樂坐在小闆凳上,趴在床尾,眯眼看着手機。
取暖器灑下一片橘黃的光,屋子裡暖意融融,她打了個哈欠,強撐着不讓眼皮合上。
“怎麼還沒生啊?”她嘟囔道,“我剛剛刷到個視頻,裡面的動物生孩子都可快了,呲溜一下就蹿出來了。勝寶生孩子怎麼就這麼難啊?”
林文娟趴在床尾另一邊,說:“生孩子本來就很難啊。我生你的時候,痛了一天一夜呢。”
常樂側着頭趴在臂彎裡,眼底浮起水霧。
值得嗎?
冒着生命危險,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個她這樣平庸的小孩。
長相普通,能力平平,性格不好不壞,在人群中沒什麼存在感。過去沒什麼光輝的成績,未來也看不到什麼成功的希望。
真的值得嗎?
她回憶起小區裡一起長大的朋友,有人考上名校,升學宴擺得風風光光;有人畢業後進了大廠,年薪五十萬起步;還有人考公上岸,買車買房結婚生子一條龍……
隻有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常樂佯裝打了個哈欠,強壓住眼底的濕熱,故作随意地問:“媽,我是不是我們那幫孩子裡,最沒出息的一個?”
林文娟蓦地擡起頭,雙目圓瞪,音調也高了八度:“說什麼呢?你哪裡沒出息啦?誰這麼說你了?是不是吳翠那個碎嘴皮子?”
“沒沒沒,”常樂急忙幫翠姨撇清嫌疑,“她什麼都沒說,我就是……随口問問。”
她打着哈哈,故作輕松地說:“我就是覺得吧,你辛辛苦苦生了我,養了那麼多年,結果我現在畢業都三年了,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她低頭笑了下,“說出去挺丢人的。”
林文娟滿不在乎:“這有什麼丢人的?不就是沒工作嘛,再找一個就是了,怎麼還自卑起來了呢?”
常樂歎了口氣,“不好找啊。我一個同事,工作能力比我強多了,現在天天投簡曆,面試了七八家,沒一個有結果。她都不行,我肯定更沒希望了。”
她把手機遞給林文娟,“你看,這是她發的視頻,講了她今天面試的經曆。我就是剛剛看到這條視頻,才有感而發。”
視頻是珍姐發在抖音上的。
視頻開頭,她在家準備面試的着裝,用心化着妝。
接着出門,騎電瓶車到地鐵站,出了站還得轉公交,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面試公司。
然後畫面黑了,隻剩對話聲——
珍姐剛做完自我介紹,一道男聲就冷冰冰地說:“對不起,你的條件不符合我們公司的要求。”
珍姐愣了下,禮貌地問:“請問是哪一條不符合呢?”
男聲略帶嘲諷:“我們隻招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
珍姐怒了:“我簡曆第一行就寫明了年齡,你‘哔——’看不到嗎?嫌我年紀大直接篩掉就行了,你‘哔——’幹嘛喊我來面試?把人當猴耍,‘哔——’好玩嗎?”
常樂聽到這裡,覺得珍姐還是太收斂了。要是照她平時講話的風格,整句話能消音到隻剩個開頭和結尾。
對話結束,視頻裡又出現珍姐的臉。
她似乎是剛哭過,眼眶紅紅的,眼妝也花了,一邊走路一邊對着手機說:“第七次面試又沒戲了,明天繼續努力吧。加油!”
林文娟默默看完視頻,臉色有些凝重。
她把手機還給常樂,安慰道:“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你不一定會碰到這種事。”
常樂默然無語。
她沒有告訴林文娟,在去順勢文化公司上班之前,她有兩個月的空窗期,期間,她投了無數份簡曆,也去了很多家公司面試。
這些公司都在CBD的寫字樓裡,招聘簡章上寫的工作是文案、策劃、運營之類,可是去面試了才知道,他們招的全是電話銷售。
為了不讓社保斷繳,她病急亂投醫,進了一家看上去還算正規的公司,做起了電銷。
每天要打三百多個電話,被拒、被罵、被調戲都是常态。
她一邊要承受着主管的PUA,一邊要面對電話那頭未知的恐懼,還要強壓住心底對這份工作的厭惡,以及對自我深深的懷疑……
那段時間,她脫發、爆痘、神經衰弱,連月經都不來了。
精神瀕臨崩潰,她終于下定決心辭職。
之後馬不停蹄地找工作,一次次被否定、被拒絕、被嫌棄,終于,她入職了這家公司,做的也是正兒八經的策劃類工作。
當時她還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靠譜的公司,不成想,是從一個坑跳到了另一個坑。
這些事,常樂不想告訴父母。
他們會用各種社交平台,關注社會時事,他們明明知道,現在大學生多到泛濫,畢業即失業成了常态,到處都在裁員降薪,失業的空窗期越來越長……
可他們仍相信,自己的女兒會是那個例外。
哪來的自信呢?
林文娟把闆凳挪到常樂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安慰道:“工作可以慢慢找嘛,家裡又不缺你這份工資,别給自己那麼大壓力。”
常樂轉過臉,悶悶地說:“我不想找了。”
林文娟被她逗笑了:“說什麼傻話?你不上班,拿什麼養活自己?尤其是女人,必須要有自己的事業,才能真正獨立自主。”
常樂煩躁地說:“媽,我根本不想——”
話未說完,就被勝寶痛苦的哀嚎聲打斷了。
母女倆不約而同地起身,圍到勝寶身邊。
隻見她臀部繃緊,四肢繃直,整條狗仿佛定住一般,一動不動,連叫聲都停了。
“媽,不會出事吧?”常樂緊張得冒汗,“要不要直接送醫院?”
林文娟思忖片刻,正要開口,就聽見“嘩啦”一聲,一個柔軟的小身體便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