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矮幾與牆壁燭龛都燃着,屋裡燈火亮锃锃。
她瞧着師叔崔妙常正俯身給榻上那人施針,頭頂插得跟刺猬一樣。琅羲跟阿悔或捧着藥罐,或擰着熱巾,忙作一團。
一陣穿堂風過,燭火猛地一竄。
一明一暗間隙,羽涅瞧清了床上的人。
倒是個年輕郎君,雙目緊閉,唇色慘白,臉上血污雖未擦拭幹淨,卻掩不住一副朗目疏眉俊俏的好相貌。
凝目望着崔妙常施針的側影,十六年前那場大雪忽然漫上羽涅心頭。
當初她被撿來時,由于氣息微弱,師叔崔妙常也是這般為她診治。
彼時,距離她因一場車禍胎穿出生不到三個月。她的族人因一己之私,卻将她抛棄在路邊,自生自滅。
是當時年邁的觀主将她撿了回去,一勺米湯,一勺牛羊乳地撫養她。
後來觀主羽化,将幼小的她交給了新任靈寶觀一觀之主崔妙常。
有道是世事無常,誰能料到她這個大學生,會穿到千年之前,穿的還是她奶奶生前鑽研的那部《北邺覆亡錄》裡。
一個不久後,烽燧狼煙随時都會燃起,天下四分五裂,各路諸侯王各懷鬼胎,戰火燒遍牧野的亂世。
一想到太平日子過不了多久,羽涅就一個頭兩個大。
如何在亂世苟活下去,是個艱難的問題。
早知有今日,她應該好好看看那本《北邺覆亡錄》,而不是整天泡在實驗室裡,以至于穿過來,也隻知一點有關這個國家的曆史。
比如甚麼為國三嫁草原,性格果敢手刃逆賊的元華公主。每歲霜降,用童男童女血泡腳的老太上皇。
以及穎悟絕倫,有八鬥之才,卻因死谏,被剝皮挂了城牆的散騎常侍顧景仰。
抑或是那個,暴虐不仁,威行内外,豺狼橫道,在此貶斥的基礎上,史書還不忘盛贊其金相玉質,貌若神鑄,立如青松照月,行若瑤林瓊樹,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臣桓恂。
開“天眼”隻開了一小半,僅僅知曉這些,某種程度上來說,羽涅深感自己也是個史盲。
悔不當初啊悔不當初,可如今悔破頭也來不及。
好在她還會安慰自己:
知足吧,好歹又重新活了一場。
從一個大二學生,搖身一變又回到花季年華的十六歲。
這種事,可不是誰都輪得上。
你就偷着樂吧,容羽涅。
論好心态,羽涅靠着門框,抱着雙臂美滋滋地想,誰能好過她呢。
她思緒暫落,琅羲額頭上沁着汗,端着一盆血水正欲出來:“師妹來啦。”
後腳跟出來的阿悔,手裡抱着一堆髒衣服,朝羽涅眉眼一彎。
阿悔天生不會說話,二十來年前西南部鬧饑荒。他跟随一推讨飯的荒民流浪到了觀外,餓得隻剩一把骨頭。
崔妙常給了他飯吃,又見他機靈,破例收作親傳弟子。
他們三人中,唯琅羲出身好點,好就好在她雙親還在世,而她,是自願來此修行的。
打過招呼,羽涅瞄着裡面,好奇詢問:“師姐,榻上是何人?”
琅羲頭左右擺了擺:“不知。那人年紀小,周身卻遍布刀痕,舊傷疊新傷,似經年厮殺所緻。”
“可他腕間無軍伍刺青,非行伍中人。許是走镖的武師,或是士族親衛也說不準。”
聽琅羲這麼說,羽涅沒再追問,表面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餘光卻盯着阿悔懷裡的衣服。
大家都聚集在此,她着實不想做晚課,誦讀經書。
腦海中琢磨着其他事兒,她偷偷摸摸朝榻邊張望了一眼,見崔妙常正掰開那年輕男子的眼皮看。
看樣子她師叔今晚沒空管自己,她開始打起其他主意。
以防萬一偷懶被察覺懲罰,她決定給自己找個事做最為保險。
某人眼珠一轉,眸中閃過旋踵即逝的狡黠,内心瞬間有了辦法。
“小師兄,過來過來。”阿悔聞言移動,她神神秘秘将他拉到檐下,琅羲也跟了出去。
瞧她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阿悔滿臉疑問,比劃了兩下:“師妹有事?”
“有事,倒也不是重要的事。”羽涅嘿嘿一笑,随即去接阿悔手裡的衣物,語氣甚是積極:“我看小師兄還要幫師叔紮針,這些粗活,不如師妹我來代勞吧。”
“不可。”阿悔側身一讓,單手将那摞衣物護在胸前,另一隻手連連擺動,手指在胸前劃過幾個手勢:“今日你晚課還未做,耽誤了師父要說的。”
古話有雲:為達目的誓不罷休。
為了偷懶,某人哪會這麼輕易死心,又往前湊了半步:“哎呀師兄别跟我客氣,今日這不是情況特殊,晚課我後面會補上的。”
阿悔立場堅定,沒有答應。
兩人正拉扯間,“铛啷”一聲脆響,一塊黑鐵腰牌從衣物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三人皆是一愣,羽涅彎腰拾起那沉甸甸的物件,在掌心翻了個轉。
隻見牌面上陰刻着“定北邊軍統帥”六個大篆字。
她垂眸細看,輕撫過牌面的指尖驟然一滞。
篆字旁附着的一行錾刻的小字如渴骥怒猊,銀鈎虿尾,躍入她眸底:
玄策軍
桓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