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子競在地牢忙活,羽涅猜度着肯定是在審問何仁之,于是沒再多問下去。
守衛安頓好他們四人,并未多待,轉身退下。
這守衛沒去大門口接着值守,反而擡腳轉去了西南角。
風水學上,西南為坤位,其性屬陰,主肅殺沉郁之氣。州縣衙署多于此設黑牢,暫羁重囚。凡謀逆叛亂、貪污通敵、枭盜之屬,皆關入此間,候大審。
守衛來到地牢門外,一股陰濕晦澀的氣味迎面而來,其中隐隐夾雜着血腥氣,讓人聞了膽寒。
門口,盧近侍早在等着,他表情肅穆,一張黑臉不笑時更是吓人。
守衛将羽涅等人的行動彙報給他,盧近侍聽完手一揮,讓其退下。他繼而回身進了牢中,越過三間牢房後,他走到第四間,邁步進去。
地牢沉于地下兩米處,陰冷潮濕,不見天日。天窗就一道窄縫,半指來高,尺把長,透進來的光,除了人臉,壓根看不清其他。
但為了審訊,牢房裡點了兩個連枝燭台,亮堂許多,饒是水火棍上血印子也搭眼瞧得清楚。
盧近侍一進來走向坐在太師椅上的少年,躬身在其耳邊道:“大人,靈寶觀那群人前來尋你,我安排他們在偏廳等候着。”
少年未應,單手搭在一把蟠虺紋柄形制的匕首上,匕首刀尖朝下,深深沒入桌木之中,細長的血水蜿蜒流至他靴邊。
他目光仍凝在絞刑架上。架上的人手腕被鐵鍊懸吊着,腕骨因掙紮而磨得血肉模糊,囚衣也被血水浸透。旁邊木桶裡的水渾濁不堪,上頭漂浮着烙鐵上的灰和半截指甲,昭顯着這場審訊的殘酷。
他聲調飄然:“何大人嘴硬了三天閉口不言,現下…還不打自招麼?”
許是受不住刑罰,少頃,何仁之有氣無力,嗓音沙啞:“本、本官說了…那些冊子上的東西…都是栽贓陷害,跟本官無關。
我、我從未向城中那、那些富商收取所謂的‘貢禮’,這根本是子虛烏有。至于柔然人,那些軍械糧草,都是他們威逼于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哦?”少年随意拿起桌上的花名冊,漫不經心地翻開一頁。念道:“甯熙五十六年,中秋,城東榮家,獻黃金百兩,白銀百兩,金簪一對,騎虎人形佩一對,孔雀藍鋪首銜環紋蓮座花口瓶一雙。同年次月,城西王家,獻黃金千兩,青白釉雲紋執壺溫碗兩對,鳥獸紋青銅鏡一個。”
随着他每念一句,何仁之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同年同月,城西李家,獻黃金百兩,龜鈕金印一枚,白石佛坐像一個,鳳冠玉人配一對,錦緞上百匹……”
少年合上冊子,短“啧”一聲:“縣令大人方才說,從未收取貢禮?那這些…又作何解釋?”
“冊子是從你密室搜出,入口藏在書房紅木博古架後,這懷遠能有幾個人知曉縣令家有密室,還能密室入口在哪兒?”
他不緊不慢道:“冊上所列的富戶,本官已逐一核對,他們不僅指認了你的逼貢行徑,連每年給你進貢的次數,獻額都留有底稿留存至今,剛好跟你宅中擺的那些古玩一一對應。縣令大人若仍說是陷害,莫非這些商戶全城聯手,就為污你一人?”
這本名冊,原是何仁之用來要挾商戶的“納貢賬”。誰若短了孝敬,不在冊中,多半是禍在旦夕。
如今鐵冊在手,倒成了釘死他的罪證。
花名冊上獻金數額龐大,抵得上兩個郡的歲入。可見何仁之在位這些年貪了多少。
有道是死鴨子不怕開水燙,何仁之死到臨頭還在狡辯:“定是那主簿所為…他打着本官名号,逼着、逼着城中商賈納金。”
“待本官察覺時,已鑄成大錯。雖嚴令其退還贓物,怎料這厮竟反咬一口,聲稱衆人皆知是本官授意。他已經将一部分禮金用于生意,拿不出東西來。如若我執意歸還,他就要向刺史遞折子參、參我一本。”
盧近侍聽不下去,嚴厲發問:“他不過是一個主簿,你一個縣令,還管不了他?”
這話像是問到了何仁之心坎上,他恰有痛心疾首之感:“這主簿…實乃家父外室所出,與我有手足之誼。此事未發生之前,我二人為他人眼中賢兄賢弟,不分彼此。他所言,旁人必深信不疑。是本官…本官一時糊塗,害怕因此影響我的仕途,隻得聽之任之。”
言及此處,何仁之情真意切道:“他分給我的那份貢品,我都未曾管着,都是他一手打理,現如今事發,剩餘的本官實不知情。但有所存,願盡數充公,上繳國庫。”
縱橫沙場多年,人頭滾滾看得多了,子競如今素來愛看人演戲。越是漏洞百出,越是滑稽,倒能讓他多笑幾聲,也不枉在此浪費時間。
子競聽他辯駁,伸手從盧近侍手中拿過一紙供詞,扔向對面的人:“何大人不愧是玩弄的一手筆墨,但你那弟弟說的,跟你恰好相反。”
“貪污案的事,你想辯駁也可。”說着,他拍了拍桌子上壘了厚厚一層的狀紙:“這裡,都是懷遠百姓狀告你的訴狀,每一份我皆驗看過。雖年月久遠,許多物證已不可考。但有一份證據,足以定你死罪。”
話音未落,他已從腰間掣出另一卷供狀。但見蠅頭小字密布絹帛,墨迹猶新。翻至末頁,仔細看去,正是前些日子被捉的柔然将領親筆所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