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誼既能成為締結權力的紐帶,亦能化作傾覆江山的禍根。再深厚的交情,在權力面前都不堪一擊,自幼學習霸道之術,飽讀詩書的新帝,比任何人都懂得此道理。
他話音落地,唯有窗外徐徐風聲掠過。
靜默少頃,謝騁猶豫了好半天,才張口問:“那大人……要令诏回建安麼?”
回建安,意味着要放棄這幾年他一手打造出來的玄策軍,成為籠中之獸。
定北邊軍統帥的職位,失去倒是其次,隻是權力一旦失去,便很難再拿回來。謝騁暗自思索,他這位不會吃一點虧的少主,不見得真會接旨。
這聖旨要是不接,他們倒也能找些由頭出來,眼前就有現成的。他們完全可上書一封,說柔然人犯邊之事尚未平息,大可借戎事倥偬為由,先平邊患再議其他。邊關軍務乃社稷之重,即便新帝心知這是推脫之詞,一時半會也奈何不得。
正在他想着,子競不會回皇都時,耳邊兀自響起聲音:“回,當然回。”
子競說得輕快:“為何不回?”
謝騁一怔,五官頗為訝異:“大人……甘願放棄玄策軍?”
子競一笑:“不願意。”
不等謝騁再發問,他話頭又一轉:“但相對于成全義父的忠義來說,我的不願,也會變成願意。”
他道:“若我執意不返建安,天子必另尋由頭削義父兵權,轉而扶植他人。北邺揮師南下,一統九州,本是義父畢生所願。不能因我眷戀權柄,而令新帝對義父生疑。更何況,朝中尚有對義父不滿之輩,義父權位不容有失。我此番歸于都城,反倒能作義父在朝中的‘砥柱’,何樂而不為?”
謝騁屬于哪種情況都想到,卻未曾想,他會有此等想法。
權力面前無父子,他能做到潇灑放權,着實令謝騁一震。
過去的十二年中,他眼中的這位少主,才能卓越,待兵如親,因冷情恣意妄為,給人一種不可操控之感。
而下能做到這種地步,讓他不由得深感佩服。
謝騁素來沉穩的面容此刻顯出常日難掩的激動:“大都督若是知曉少主為他犧牲至此,該是何等痛心,定當以少主為平生之傲。”
子競笑着,那雙漆黑的眸子,卻沉得跟從未解凍祁山尖兒的寒冰一樣,聲裹挾着應有的溫情:“義父将我從死人堆裡帶走,授我以詩書,傳我以武學,如若沒有義父,我哪兒來的今天。這般恩義,我以性命相酬都是應該,回到皇都,又算得了甚麼。”
謝騁連連點頭稱贊。
過了半晌,他想起那趙書淮一事還懸而未決,接了诏書,等那段廷憲派人接了印绶,不日他們便要啟程。
後面接手的人,不知會不會礙于趙書淮皇親國戚身份的威壓,從而重拿輕放,放過這蠹蟲。
顧忌面前人才被奪了實權,恐内心多少有些煩悶,他憂慮着,尋思要不要問。
诏書一事已決,子競看向地上密探的屍體:“派人好好厚葬他。”
謝騁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應道:“是。”
吩咐完,子競欲走。
“那趙書淮……”思索再三,謝騁還是問出了口。
子競沒有回頭,腳步不停:“殺了他再走。”
随着那抹玄色背影遠去,知道趙書淮跑不掉,謝騁長舒一口氣。
這樁案子,不會跟他幼時在故鄉城鎮一樣,因為那些因犯案者身世顯赫就不予以追究。
趙書淮的案件有了定論,謝騁叫來護衛,擡走了密探屍首,吩咐完要好好掩埋後,也離開了議事堂。
這晚,他于屋内修書一封,去到郊外,将信綁在信鴿腿上,鴿子往都督中外諸軍事府而去,轉瞬沒入夜色之中。
夜闌幽深,一隻白鴿飛入軍事府,府内人取下密信,連夜呈于那人榻前。
榻上的人燕颔虎頸,目如懸珠,拿過信封展開。
信中隻有簡短的幾句話:
少主待都督,可謂丹心赤誠。雖權柄在握,卻甘願釋縛焚榇,以成全都督夙願。都督所慮之事,依某之見,實乃多慮。少主雖為義子,然孝悌之誠,逾于所親出,未有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