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是他托夏淵去查的,當年懷霜案之後,趙氏與鄭氏兩家被抄,值錢的東西充了國庫,剩下零零散散的一并塞進了大理寺,多是一些與懷霜案無關的、家中平素的書信往來。
夏淵身處大理寺少卿之位,拿到這些東西比旁人方便些,紀凜是他多年好友,彼此都信得過,那天突然說要查查這些家書,于是他便送來了。
卻沒想到一開門……
“你還是個人嗎紀凜。”夏淵鼻涕一把淚一把,“我以為你拿着這些是因為記着他,結果轉頭你就和别人不清不楚,你還是個人嗎?你——”
他的話被貼在臉上的書信打斷。
紀凜的手都在抖:“這誰的?”
“什麼這誰的?”夏淵看都不看,一把推開,“現在是說這個事情嗎?我是說你屋中那人,是——”
“這是誰的?!”紀凜拽起他,将書信甩在他眼前,“誰的信?”
夏淵被他氣場攝住,連眼淚都凝滞了一下,才緩緩聚焦到那封信上。
信上是簪花小楷,很清秀的筆體,信的内容言辭含情脈脈、溫柔款款,一看就是出自一個姑娘家之手。
夏淵瞥到下頭的落款,火又上來:“你瞎啊?這上面不是寫着嗎?!開頭長嫂親啟,落款為思婵敬上。這不就是——”
是定遠将軍趙平川的夫人鄭思婵與家中長嫂秦雲绮的書信往來。
紀凜顫抖着吸了一口氣。
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夏淵火氣也發得差不多,此刻頭腦稍稍冷靜。
“承澤,方才你見到的,我屋中的人,叫做趙敬時。”紀凜抓緊了那封信,“他姓趙,名敬時,你不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嗎?”
“趙敬時……”夏淵喃喃了一遍,倏然反應過來,“哪個敬,哪個時。”
“敬守良箴,順頌時祺。”
夏淵往後跌了一步:“從攵從日。同收明還有斂晴姐一樣的字輩,他是趙家人?!”
“他說他不是,但我從來不信。”信封邊緣幾乎被揉皺,“如今……更不信了,天下沒有這等巧合的事。”
夏淵劈手奪來那封信,細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其中關竅。
鄭思婵與趙平川成婚十二載,膝下一直沒有孩子,直到懷霜案發前,鄭思婵才懷了第一個孩子。
結果懷胎八月,在那個冷肅的孟冬十月,趙平川戰死,鄭思婵也死在漠北人刀下,她腹中孩子尚未落地,便已奔赴黃泉。
這封信寫在萬事尚未發生的四月初夏,字裡行間都是鄭思婵的欣喜和期盼,邊關苦寒,殺戮之氣深重,能與她說這等柔軟情腸的人不多,她便寫了信遞給京中長嫂。
“這幾日害喜害得難受,什麼都吃不下,也不知何時狀況得以平複,幾日前懷霜來邊關巡視時還說,這孩子生下來也不知會是何等調皮性子。”信中細密寫道,“我與平川請懷霜給孩子起名,他學問好,思量後言說,敬時愛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
“孩子的名字,便叫‘敬時’吧。也請兄嫂一同看看,好與不好。”
夏淵驟然反駁:“不可能!”
紀凜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着他徒勞又迷茫地在屋内轉了八個來回。
“不可能,不可能。”他慌張到嘴唇都在哆嗦,“如果當年鄭夫人生下了那個孩子,他才多大?才七歲。你屋裡的人肯定及冠了,怎麼會——”
“承澤,”紀凜語氣頹然,“我沒有說他是定遠将軍的遺孤,而是……你細細看了他那張臉嗎?”
夏淵稀裡糊塗地回憶,方才太倉皇,慌不擇路之下他隻看清了趙敬時那一雙上挑的眼,标準的丹鳳眼,眼尾長而翹,豔麗得不可方物。
但側顔又是一種瓷一樣的白,易碎又溫潤,夏淵猛然醒悟。
“可那眼睛……”
“我知道,他是一雙杏眼。”
記憶裡圓而大的眼睛從未因流年飛逝而褪色,反而越來越清晰,那雙眼睛平日裡看人時濕漉漉的,笑起來的時候卻又神采飛揚,像是天地間至純至性的清冽都藏在這雙杏眼裡了。
但趙敬時就是像,哪怕他比記憶中的那張臉豔麗得多、濃墨重彩得多,然而在相遇的第一眼,那樣的一張側顔,就已經足夠讓一顆沉寂的心再度跳動。
夏淵氣息也有些不穩:“我覺得不大可能吧……”
“趙敬時自始至終都在跟我撒謊。”紀凜将那封信折了折,妥帖地塞進懷中,“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誰,為了什麼來到京城,所以承澤,我不是忘記了,恰恰正因忘不掉,才要百般确認、千般考證。”
夏淵張了張口:“惟春……”
紀凜看他一眼:“你叫我什麼?”
夏淵不明所以:“惟春啊,這不是你的字嗎?”
“是啊,所以,你放心吧,我忘不掉的。”紀凜收拾了遍地狼藉,将書信重新塞回夏淵的懷裡,“因為我叫紀惟春,是他幫我擇的字。是他說,凜這個名太過冷冽,那麼字便要溫溫暖暖的才好。”
——你又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的生辰,是春日啊。
是萬物複蘇,欣欣向榮的春日啊。
你看,他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夏淵抱着那摞紙張:“……惟春,我還是想勸一句,懷疑可以有,希望别抱太高,萬一查到最後不是,那你……”
“那就讓他去死吧。”紀凜毫不猶豫的,甚至撩起的眼風都沒有什麼情緒,“這世上除了他本人,誰都不能和他像,若是在這上頭做手腳玩心計,那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