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啊。”紀凜歪歪頭,像是捉住了新奇玩意兒似的,“我還以為白日裡你說的那般大義凜然,是隻為我考慮,你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呢。”
“做下人的,從來不都是把自己放在後面,率先給主子考慮,這也屬于正常吧。”
紀凜點點頭,算是認可,但依舊饒有興趣地看着趙敬時,不說話,隻是瞧。
趙敬時回避着他的目光:“……大人究竟找小人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隻是覺得你半天沒出現了,擔心你暈在裡面。”紀凜笑道,“趙敬時,我發現這好像是我認識你後,你第一次怕什麼。”
趙敬時眼角抽了抽:“……是人都有怕的東西,這更屬于正常吧。”
“正常,就是覺得很有趣。我之前隻覺得你嘴上怕這怕那,其實什麼都不害怕,如今驟然發現你怕的東西,還挺有意思的。”
他的手指從池水中伸出來,随意抖了抖,零星幾粒甩到了趙敬時的臉上。
“大人可以先出去嗎?”趙敬時無奈地抹了把臉,“你在這兒,小人實在是……”
北渚的嗓音遙遙打斷他的話:“大人。”
紀凜沒動,朗聲回:“講。”
“瑞王殿下來了,正在前廳呢,大人快些去看看吧。”
紀凜長眉一挑,和趙敬時對上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視線。
“行,看來想讓你害臊都沒辦法了。”紀凜撐着膝蓋站起身,“别泡太久,等身上暖了就出來吧,然後直接上前廳找我。”
趙敬時藏在布巾下的手一僵。
“還有一句忠告。”紀凜拉住屏風,趙敬時的輪廓影影綽綽投在上頭,帶着蕩漾漣漪的水光,“下次泡澡,中途不要出來歇着,容易着涼。”
*
紀凜換了一身衣服才趕到前廳:“臣參見……”
“紀大人——!!!”
靳懷霄踩着嚎啕的聲音闖入廳中,沖着紀凜直接撲了上來,紀凜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眼瞧着他那大把大把的眼淚灑滿了前襟,眉心極快地一蹙,料想這剛換上的衣服又要洗了。
“紀大人,今天、今天承澤來我府上問我,有沒有見過什麼天山玉。”靳懷霄哭得抽抽搭搭的,攬着紀凜不松手,“說那是我母妃族中的東西,可我、可我連娘都沒見過,我哪裡知道……我好怕啊——!!!”
“瑞王殿下……”
紀凜試圖安撫幾次都沒能止住那嚎啕,隻好聽他繼續哭。
靳懷霄去年已經及冠了,但模樣依舊稚嫩,臉頰的嬰兒肥都沒消下去,哭嚎的時候像是還沒有辦法獨立生存的孩子。
“我聽說這和耿大人的死有關是不是?可為什麼查到我頭上,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連、連一隻雞我都不敢殺,我連聽到哪裡死人了都睡不着覺,我怎麼會和耿大人的謀殺案牽扯到一起,紀大人,救命啊——”
紀凜心底長長歎息一口氣:“瑞王殿下,承澤隻是按例詢問,沒說一定與你有關,更沒有要定你的罪,隻是問問罷了。臣也是一樣。”
“可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靳懷霄哭着哭着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我出生後就沒有娘,婆婆也死了,二哥也死了,我、我……不能看着我孤苦伶仃便這樣欺負我吧——”
趙敬時就是這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的。
他的發梢還在滴水,面上淡淡的绯色還未褪去,整個人顯得有些慵懶,就這麼散漫地靠在後面,抄起雙臂,沉默地望着手足無措的紀凜和嚎啕大哭的靳懷霄,唇角勾起淡淡的潮意。
靳懷霄淚眼婆娑中先注意到他,正撞上那嘲弄又冰冷的笑,刹那間驚吓和哭嚎對沖,直接打了個哭嗝。
“他、他他他——”
紀凜詢聲回頭,趙敬時已恢複了那副恭謹的模樣,從陰影中慢慢走來。
“小人拜見瑞王殿下。”
靳懷霄驚意未褪,連句免禮都說不上來。
“他……他是……”
“這是臣府上新來的下人,讓殿下受驚了。”紀凜終于得了空,把人按在一旁的椅子上,“殿下喝口茶定定神。”
靳懷霄哆嗦着手去拿茶杯,杯蓋晃得叮當響。
一口茶入口,眼前一晃,趙敬時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一手抓住他的腳踝。
那手指冰涼,圈住他的腳踝仿佛一副鐵铐,靳懷霄把茶水咽了一半,瞬間不敢動彈。
“是小人唐突了,瑞王殿下。”趙敬時起身,攤開手掌,是一塊淤泥,上面還有些青苔,“深更半夜,殿下怕是沒看清腳下,沾了髒污,小人才鬥膽為您清理,這便退下了。”
趙敬時就這麼輕描淡寫地一來一去,竟然将靳懷霄吓得全身上下隻有眼珠才敢動彈,居然連哭都沒了。
紀凜覺得稀奇:“殿下怎麼這般看他?”
“沒……沒事。”靳懷霄咽下後半口茶,順帶着咽下一口驚魂未定的氣,“……沒事。”
是他看錯了吧?
一定是他看錯了吧!?
趙敬時正走到陰影處,聞聲轉過頭來,沖靳懷霄一笑。
靳懷霄直接蹦了起來:“紀大人,太晚了,我就不叨擾了。我就是想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快點查案,為我、為我洗清冤屈,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聲音越說越慌張、越說越輕微,全然沒有了方才痛哭流涕時那般理直氣壯。
“救救我……救命……”
話音未落,他仿佛見了鬼一樣,慌裡慌張地跑了。
紀凜挂在面上得體的笑容一點一點散了。
“趙敬時。”他知道那人沒走遠,果然,不多時,腳步聲就在身後站定,“……那塊泥給我看看。”
趙敬時面上微微訝異,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張開手掌。
紀凜盯着那塊泥,眼中風雲變幻,視線從淤泥又落到趙敬時面上:“……你方才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做了什麼,才能把他吓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