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進去又怎麼樣?進去那間充滿美好回憶的房間,就能讓一切重來嗎?
再比如他,坐在東魯大廈最高層的一間辦公室裡,就真的有主宰這片戰場的能力嗎?
他們都在自己的領地上流浪。
有那麼一秒鐘,姜文煥幾乎下定決心——他要拿着殷商和東魯所有見不得光的底細與殷壽魚死網破。如果他真的是孤身一人,這個念頭或許真的會付諸實踐。
現實恰恰相反。
從上到下幾千名員工,身家前途皆系在他的手中。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太陽落下去,又冉冉升起。
姜文煥以十二萬分的決心投入到新的日子裡。
所有人驚訝地發現,他變了,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順從殷商的命令。
在俯首帖耳的功力上,他自信自己的水平無人能及。他更頻繁地前往朝歌,在殷壽面前表現得尤為賣力,讓每一個人都能瞧出他“失寵”後的心急火燎。為了展示擊敗對手的決心,他甚至冒着把自己搭進去的風險,玩起了檢舉遊戲,敞開暴露了他在利益的引誘下滋生的愚蠢行為。
而他自爆式的舉動,也得到了一份意外回報。
夷方管理混亂已是積弊,裡裡外外都是草台班子。對于突如其來的檢查,上下皆應對不力,暴露了殷商和夷方之間秘密搭建的黑貨渠道。東魯之前從不知道這條運輸線路的存在,這渠道卻被姜文煥誤打誤撞拉下水,算是個意外之喜。
老辣如殷壽,當然不會讓自己沾一身腥,貨款、貨源都倒過手,任誰去查都是幹幹淨淨。但受到牽連的夷方可就不輕松了,本就是出頭幹髒活的,哪能被輕易放過?夷方吃了悶虧,氣得痛罵東魯不是東西,還罵姜文煥是條逮誰咬誰的看門狗。
這個名号也傳到了姜文煥耳朵裡。
事已至此,兩家基本是撕破了臉。他記仇、報複心重,他也不藏着掖着。他組織了幾年裡被夷方坑過的苦主們前往其總部,用橫幅、大喇叭等原始方式循環宣傳這幫狗賊的發家史。不聽不知道,一聽真精彩——誰起家是全然幹淨的?可也不見誰跟夷方似的,黃賭毒一樣不落。
夷方被折騰得夠嗆,經曆了艱苦卓絕的鬥争,他們變得非常老實、非常平靜。夷方内部普遍認為,東魯是失心瘋了,為了搶殷商牙縫裡漏的殘羹冷炙,他們敢狠下心玩死所有人。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敢跟瘋子較真?
殷壽适時出面,兩邊各打五十大闆,又各自安撫了幾句,算是平息了這些鬧劇。
他近來心情不錯,夷方的苦鬥、姜文煥的順從,乃至東魯上下的謹小慎微,都是随他掂量的砝碼。太多人的安危全掌握在一念之間,這種隻有權力的快感絕非庸人有資格體會。他不想将東魯逼得太緊,但也需要給姜文煥一些警告,夷方再适合不過了。
東魯仍然是最得力的棋子,而夷方的價值……頂多是可回收垃圾。
盡管東魯仍處于殷商的挾制與監視之中,正常的生意往來倒不再受到掣肘,幾個重要部門的高層陸續從嚴重的法律糾紛中脫身,局面基本穩定下來。
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一則消息飛來,在姜文煥腦子裡炸出朵大呲花——姬發去了安陽。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奔着聞仲去的。
按照殷壽的指示,姜文煥一直在監視西岐。他借職務之便得知,姬發此行秘密,知情者寥寥無幾。
姜文煥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一信息。
他的血壓直線飙升,卻還得幫不省心的姬老闆掩蓋行蹤。
幸好,安陽離朝歌太近,殷壽近來也放松了對聞仲的監控,更不知道姬發已主動踏入虎口。
這叫什麼?燈下黑嗎?
姜文煥迫切地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塞了些什麼?
但凡他有一點念及孩子們,都不會幹出這種事。
姜文煥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這家夥在朝歌、安陽都毫無根基,簡直是自發送上砧闆的一條魚。如果聞仲确實重病,而非他們所猜測的裝病,那麼現在的安陽就是一座魚龍混雜的城市,他的行迹被曝光至朝歌隻是時間問題。
屆時,殷壽隻消動動手指,無數人就會争先恐後地出謀劃策,為姬發安排一個比他哥哥還要慘烈的死法。
平靜下來後,他又漸漸理解了姬發這近乎送死的行動。
殷商和西岐的争鬥持續多年,暗中的較量都挑在了明面上,如今已呈現出你死我活的勢頭。殷壽手段狠辣,西岐從殷商策反的幾名關鍵人物接連遭遇不幸,姬發怎能容忍多年布置功虧一篑?
殷壽想要斬草除根,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姬發絕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一定會将主動權奪回自己手裡。
但他不能一個人面對聞仲,他對殷商了解得更加深刻,在他的認知裡,聞仲是比殷壽更加危險的存在。殷壽會與姬發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聞仲……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鏟除所有威脅殷商的不安定因素。
姜文煥決定冒一次險。
他不是擔心某個急着送死的犟種,而是怕姬誦和姬虞兩個小孩變成孤兒。
這世間所有雙親盡喪的苦頭,他一個人嘗盡,也就夠了。幼子無辜,何必如此?
趕往安陽的路途中,姜文煥抽了許多煙,抽得嘴裡發苦。
他不懂,為什麼姬發始終不來找他幫忙。
蓦然間,他想起一些小事。
驚慌自心底油然而生。
——姬發是不是,從未留戀過自己的人生?他是不是……從決定反抗殷壽開始,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姜文煥想,他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安陽。
東地到安陽,比岐山到安陽的距離要近。姜文煥比姬發出發得晚,卻是和姬發同一天抵達目的地。
姬發以為,他在安陽面對的第一号麻煩可能是聞仲手底下的随便哪個阿貓阿狗。
姬發乘電梯下到酒店地下二層的停車場,在三個區域來回轉悠。确定四周環境安全後,他一閃身,進入最偏僻的安全通道,上到一樓側門,撥開地鎖,推開安全門。
正要悄悄離開時,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認出來人身份後,他微微瞪大眼睛。
“姜……呃……”
看清對方表情的一刹那,姬發想逃跑的沖動達到了頂峰。
來不及了。
左手有圍牆,右手有護欄,僅剩的出入口被姜文煥擋得嚴嚴實實,逃無可逃。
姜文煥的目光緊緊鎖定了姬發。
回頭逃進酒店是最可行的逃跑路線,但這太掉份了,顯得他多麼怕姜文煥似的。
姜文煥一步步走向姬發。
他穩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姬發緊繃的心弦上。
姬發的大腦瘋狂運轉,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質問。
他給自己打氣: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他做什麼都要向這人打報告嗎?他壓根沒想牽連姜文煥,是他自己攪和進來的!
這是他的私事!
更何況,他要做的事,涉及西岐的機密!
姜文煥哪來的權力指責他?
越這麼想,他越有底氣。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步步拉近,近到姬發能看清姜文煥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他屏住呼吸,随即做好了姜文煥阻止他、他冷臉、他們再次大吵一架的心理建設。
姜文煥站定在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
姬發擡頭挺胸,氣勢磅礴道——
“吃過了嗎?”
姜文煥:“……”
“一起吃嗎?”姬發讪笑。
姜文煥端詳姬發的模樣,他精神尚可,隻是眼泛血絲、嘴唇起皮,看來這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并不輕松。
來安陽之前,姜文煥有很多問題想問姬發。你為什麼要獨自一人跑進殷商的地盤?你就真的那麼急着下去見你哥嗎?你還是不把我當同伴看待嗎?
如此種種。
然而姬發卻這麼……心虛地看着他。
他說:“先吃飯吧。”
姬發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面館的,回神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誠實地點了一碗扯面,還放好了醋。
安陽沒有油潑辣子,勝在面扯得筋道,他尚能接受。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姜文煥終究沒有責備姬發。
其實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姬發不告訴他安陽的事,而是選擇獨自行動,是不願意連累東魯。倘若易地而處,他也不會向西岐求助。
注定兩難的局面之中,他們的選擇驚人的默契。即便高處不勝寒,他們也會以相似的姿勢起飛,以相同的姿勢落地,完全是天造地設的同謀。殷壽的評價可能很難聽,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他心說:算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反正沒好詞。
姜文煥始終保持沉默,姬發更難受了。他開始嘗試打破這份尴尬:“真巧啊。”
是挺巧。
曾經的命案現場,一家門可羅雀的酒店,酒店最隐蔽的側門,怎麼看都不是正常人會經過的地方。昨天還分散東西兩地的兩個人,就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碰上了。
“嗯,”姜文煥點點頭,“心有靈犀。”
“那可不,”姬發正色道,“咱們同心同德。”
世間大多數人從不需要實用的忠告,而是簡單的附和。姜文煥一向認為姬發算不得大多數,但他意識到,再多的話語也無法改變現狀。西岐那麼多人都未能阻止的事情,現在多說也無濟于事。
姜文煥放下筷子,和姬發拉起家常。
“孩子呢?”
“在家,”姬發看看時間,“這會兒應該正單挑你送的那金剛模型。”
他料得正着。
此時的姬虞正緊緊抱住金剛模型的一條腿,小臉在塑料铠甲上蹭來蹭去,像隻蹭癢的貓崽。這種行為或許比較另類,但按他老爸的理解,也不能排除這是某種特殊一對一互動的可能性。
小貓似的小家夥停了下來,他對在一旁看書的哥哥說:“爸爸還不回家。”
姬誦放下手裡的繪本。
“爹地也不回家。”姬虞垂下眼。
也許是很久沒見過弟弟這可憐巴巴的樣子,姬誦心中一動,趁阿姨不注意,迅速從冰箱的冷凍格子裡摸出一盒草莓冰激淩,然後飛快地跑回書房。他撕開包裝盒,給弟弟一勺一勺挖冰激淩。
姬虞吃得滿臉都是,含糊不清地說:“我又有點想姜叔叔了。”
姬誦溫柔地拍拍弟弟的小腦袋:“不許咬勺子。”
弟弟穿着連體小熊睡衣,裹得像他床上那隻大号泰迪熊。他把冰激淩勺子往姬誦的方向推了一把:“哥哥,你也吃。”
姬誦心裡暖洋洋的,揉了揉弟弟的小臉蛋。弟弟蓬松成一團棉花糖,嘴巴也嘟起來。
小熊寶寶不喊不叫,眼珠子水汪汪的,安靜地盯着哥哥。
小大人張開懷抱,緊緊地環住弟弟。他學爸爸的樣子輕拍弟弟的脊背,一遍一遍告訴懷裡這隻不安的小熊寶寶:“我們是大孩子,要懂事。”
“他們都會回家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