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煥本來想随便找個賓館解決住宿,但姬發執意給他開了同層的商務套房。
他職業病發作,趁前台刷房卡時,觀察起了酒店的運營狀況。
金碧輝煌的大酒店,在這種旺季也不見幾個房客入住,标間價格低得離譜。
凄清到這個地步還不倒閉,怕也是因為聞仲的扶持。
這家大酒店的起點,可以追溯到殷商洗白産業的久遠年代,這也是聞仲在安陽城置辦的第一所産業,是他紮下的第一脈根系。
據他所知,這家酒店曾專門用于處理殷商在安陽城的生意往來。
它凝聚了聞仲多年的心血,輝煌過很長一段時間。
四年前,一件事情的發生,徹底改寫了它的命運,以及它主人的命運。
四年前的夜晚,這裡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舉世震驚。人們不再将它的名聲與“豪華”和“高消費”聯系在一起,它隻剩一個傳聞,那就是西岐董事長被殘忍分屍的案發現場。
短短時間内,輿論翻騰不息,此地頻頻遭到調查,媒體也在這裡蹲守消息,這裡徹底喪失了做據點的資格。聞仲放棄了它,并将一應要務分散交接給幾名心腹,安排他們轉移到更隐秘的地點。調查結束後,威風無兩的聞太師向外界宣告病退,飛到北歐休養。
現在看來,聞仲倒也沒有完全放棄它。
雖然一年到頭不見多少入賬,但這幢近二十年的老建築,設施居然維護得如此周密,酒店内部管理完善、秩序井然。這般得當的運維,想來也是仰賴它遠在北歐多年的老主人。
大堂異常空曠,他們是唯二在前台登記的客人,一舉一動都敞開在别人眼皮子下,姜文煥不是很适應這樣的場合。臨上電梯前,他還在預判出口的數量和方位。
“這裡很安全,”姬發按下最頂端的按鍵,“放松一點。”
電梯走得很慢,顯示屏的數字不斷跳動着。
從1層到36層,花了将近五分鐘。
姜文煥側臉看向姬發,姬發如鬼魂一般悄無聲息。
“叮”的一響,提示電梯到達36層。
姬發終于動了,像鬼魂修煉出了人形。
他們邁出電梯廂,踏進走廊。
走廊邊就是窗戶,從這個高度向外望,可俯瞰到整個安陽城,也不會錯過郊外矗立的醫院。
姬發朝外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太高了。”
“我沒想過會有這麼高,”他說,“這還不是頂樓。”
姜文煥“嗯”了一聲,反應平淡得出奇。姬發問他:“恐高嗎?下去換一間?”
“我的辦公室就在高層。”頓了頓,他說,“是我自己要來的,你不用事事都顧忌我。”
“沒顧忌你啊,”姬發奇怪地看着他,“正好缺個壯勞力,想不到你就送上門了。”
“……”
姬發認真地解釋:“本來我是打算找個人一起過來,有什麼事也好接應,但是鄧婵玉非不讓,你這不來得正是時候?”
他揚揚下巴:“你開車過來,多好,都不用我打車了。可你要是住得不舒服,搞成疲勞駕駛,我就完蛋了。”
出租車還能掙點小錢,姜總呢?給人當一天司機,還得自己倒貼油錢,上哪說理去?
他們的套房在不同的方向,說話間到岔路口,姬發不開玩笑了,告訴他會面的時間和地點——早上七點,他們在酒店門口見。
見面安排在安陽郊區的醫院,那兒是殷商的産業,更直接地說是聞仲的。院長是他的養女鄧婵玉,實際經營者也是她。鄧院長話少、幹練,碰面的時候,姬發花了一段時間克服刻闆印象,終于能順利把她和神秘通話中奸猾的來電人聯系到一塊。
聞仲同意會面,具體由鄧婵玉安排,姬發隻能獨身前往,且不能攜帶任何紙質資料或通信設備,更不能帶防身道具,約等于把自己的性命押在别人手裡,他要拿可信的事實去贖,信不信還得人家說了算。
按約定的時間,姜文煥送人到醫院門口。姬發告訴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走出這個門,就算能,也摸不準要多久。如果晚上九點還沒有消息,他必須立刻離開。
姜文煥問:“你不在,以後怎麼辦?”
姬發解開安全帶:“我全都安排好了,不會拖你們下水。”
“我問的是孩子。”
姬發眸光一閃,同一時刻,鎖扣“咔”的彈開。
“我會回來的,”他說,“我盡力。”
聞仲兇名在外,他能給出的保證……唯有盡力。
姬發下車,關上車門。隔着窗戶,還不忘向他任勞任怨的駕駛員敬個飛禮。
姜文煥回了個禮,目送姬發走進醫院大門。
今天大廳裡的人不多,姜總視力不錯,可以看到姬發身邊一左一右地跟着兩個白大褂,身形步态顯然是練家子。
醫院沒有清場,如常運營,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很多人隻在大廳的固定方位活動,控制着整片區域的人員進出流動。
從門診進入,穿過三道門,他們帶着姬發由隐蔽的貨運電梯上到最高層。踏進布滿了攝像頭的樓層,樓道空無一人。姬發暗自觀察,沒有找到安全通道。
哈,這可棘手了。
姜文煥待得太久,四個保安朝這個方向過來。他挂擋起步,一圈一圈在安陽城兜風,隔四十分鐘路過一次醫院大門。
他一共路過七次,既沒見到人,也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
期限是九點,他不着急,現在太陽隻是微微偏西。趁着兜風,他正好可以放空自己,好好思考很多既往沒有給他留下深思餘地的問題——譬如殷壽和夷方瞞着他走的那批貨是什麼?譬如殷壽的生意發展到了哪一個層面?譬如從守衛重重的醫院裡劫人勝算有多大?
兩個保镖引姬發走到深處的一間房,左邊的人推開門,對裡面說:“人到了。”
房間内部和門口隔着一道簾子,簾子外站着的是鄧婵玉。搜過身後,她屏退旁人,示意姬發進屋。
醫院處在層層監控之中,屋内卻未陳設任何錄音錄像設備,對話将全程保密。
他走了一下神,若是此行觸怒聞仲,他是生是死,大概也會被保密。
“姬發,”簾子後傳來一道蒼老雄渾的聲音,“你和殷壽師生一場,卻背信棄義,不僅不知悔改,還敢興風作浪?”
“我撞破了他戕害父兄的事,難道他會放過我嗎?”姬發抛出一個餌。
一旁鄧婵玉的眼神變得冷冽。
簾子後靜默了很長時間,牆上的挂鐘裡,秒針“咔哒咔哒”的響,姬發計算着指針跳躍的次數,這種方式可以壓制被時間擴大的急躁和戰栗。
“讓他過來吧。”裡面的人說。
鄧婵玉挑起簾子,姬發真正走進了安陽城的核心。
在聞仲向姬發印證帝乙死因的同一時刻,離醫院六七公裡外,道路漸通山區,方圓百裡人蹤俱滅,僅零星散布幾家廠房,煙囪裡滾着黑煙。
四周十分空曠,從車窗的縫隙裡鑽進來的風,可以聞到凍土特有的嗆鼻腥味。姜文煥的思維天然地脫缰了,沉浸在他闖進醫院、虎口奪人的場景模拟上。
中途他勒令自己停止瞎想,因為想再多都不頂用,幾秒後他就放棄了,畢竟留給他的變局并不多。他幹脆在漫無目的的路途中發散思維,先确定了可能的幾種結果,再根據它們推演未來。
姬發要是折在這兒,除了西岐可能一蹶不振,其他人估計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隻不過左不過是烏合之衆們一拍兩散,殷商繼續橫行霸道,間歇搞死幾個看不順眼的來殺雞儆猴。日子是很難過,說到底,還是一樣過。
思考的間隙,他瞥見道路指示牌,上面标注前方六十公裡是朝歌地界,姜文煥調了個方向,繼續行駛。
殷商的每一個元老身上都彌漫着血味,他剛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還懷疑過姬發是不是在找契機葬送自己的性命。這不能怪他多想,在伯邑考出事後的一段時間,姬發曾有過自殺未遂的傳聞,在這上頭,他的信譽實在算不得良好。
昨天他打消了這方面的疑慮,無他,姬發入住了他因故來過兩次、卻對内部構造爛熟于心的酒店。
也是伯邑考被殺害的地方。
兇手團夥的殺人方式很殘忍,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一般兇殺案的情節中,基本是先殺人、後分屍,這個團夥卻把流程倒了過來,先是折磨、肢解,在被害人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帶到頂樓,給他的家屬撥通視頻,直播墜樓現場。
他懷着恨,等着複仇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即使仇恨有朝一日會将他燒成灰燼。
公示的案情經過模糊了大部分細節,但姜文煥打聽到的過程很詳細——那期間殷壽心情很好,姜文煥需要判斷伯邑考的死為什麼會使他如此愉悅。
伯邑考生前已是西岐的實際控制人,他的死重挫了西岐,姬昌一病不起,姬發倉促接手家業,花了很大精力重振士氣。殷壽完美地報複了他的對手,以及與他決裂的愛徒,這是其一。
其二,在殷氏兄弟的鬥争中,聞仲沒有介入,但他遵從帝乙的暗示,給殷啟行了很多方便,他迫不及待地要摸清聞仲和殷啟的往來,以及帝乙生前托付給聞仲的“寶藏”。兇殺案後,殷壽借調查人員的手,如願把聞仲的大本營翻了個底朝天,還把這位唯一有能力撼動他位置的老太師逼退到國外。
可能還有其他原因,但暫時按下不表。
他又路過了那個門口,這是第十一個四十分鐘。比起來的時候,大廳的人少了很多,整體防衛沒有變化,姬發應該還平安。
兩個人來時都沒帶行李,兜圈的時候他已經加好了油。假如他們不得不逃跑,大概能輕松以對。
正值深冬,天黑得早,夜幕垂下三分,即将壓在人們頭上。路燈亮起後,又過了十餘分鐘,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醫院門口。他背對着慘白的燈光,直直站在那兒,恍惚如一道幽幽的鬼影。
車停下,姬發走近上前,看上去隻比他數小時前下車時疲憊一些,姜文煥沒有多問,但他的狀态裡多了一層詭異的東西,讓人很不安。
冷風灌進車裡,姬發坐上車,車門一關,風也止歇。副駕駛的空調暖風很足,姬發卻有些受不了似的,閉着眼關了空調。
從上車、到停車、進大廳、電梯上樓,他們沒有産生任何言語交流。姬發的殼子是空的,也是沉的,令姜文煥很容易聯想到白天路過的廢棄廠房,破爛的窗戶裡是黑洞洞的影子。
姜文煥迫不及待想撬開他的嘴,但他選擇再相信姬發一回。
他們上了樓。
離岔路口隻有兩米不到的距離時,姬發叫住姜文煥,問他下午幹了些什麼。
姜文煥簡要總結:“勘察地形,看從哪跑路比較快。”
姬發笑了一下,像風吹散一團煙。
他們在岔路分開,分别走向兩個目的地。
刷開房間的時候,姜文煥回味過來,姬發這幾天給他的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在姬發身上,看到很多一心求死的人的影子。
姜文煥關上門,甩掉手裡的東西,倒在床墊上。
這家酒店,是伯邑考出事的地方,姬發一踏進這裡,聞仲就會得到消息,他們今天的談話一定會涉及多年前那樁兇案。
姬發掌握的東西,真的能夠說動聞仲拉殷壽下馬嗎?聞仲雖不認可殷壽,但他必然會回護殷商。
他給姬發發了條消息,問什麼時候離開。
如果明天就能走,就說明一切順利,有聞仲的許可,後面的事能順利很多。如果還不能……他得按離開前計劃好的,讓東魯做好準備,起碼要阻止他們以其他理由,聯名召開董事會。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複。
酒店裝修蠻有格調,套間裡擺了書架,放了一溜厚重的大部頭,都是給商務人士裝模作樣用的。
他不免想起那間閱讀室。
它保留着蒼白的過去,它的主人還在頑固地與時間抗衡,隻身攔在歲月洪流之前,拼命阻擋時間侵蝕伯邑考留下的痕迹。橡皮小鴨會變形,去過的遊樂園被翻修,但還有什麼在支撐着他,譬如兄弟倆一脈相承的字迹……以及兩個孩子。
姬誦和姬虞或許并不知道他們的分量。
姜文煥去洗澡,熱水淋在頭上,浸潤過精壯的腰線。他一個激靈,理智了很多。
他巴巴地跑過來,是怕姬發死在這兒,牽扯出西岐和東魯私底下勾過的手指頭,他投進去的心血也要打水漂。剛剛在他腦子裡徘徊不去的,都是别人的事,跟他有什麼關系?
他自覺沒有意思。
從浴室出來,手機屏在黑暗中亮着,是曹宗和彭祖壽還有其他高層的零散訊息。
除了董事會的幾個,職能部門中也有不少殷壽的人。和夷方相争的事,他甩鍋給了幾個兩頭吃的中層,還揪了幾個身居要位的牆頭草,把這群人團巴團巴掃出了東魯,代價是股票跌停。可能他腦子和精神都有問題的事實很合乎殷壽的心意,他隻挨了幾句不痛不癢的教訓,就被輕輕放過。
他回了一圈,退出聊天界面時,還是沒有姬發的回音。
莫名的不安籠罩着他。
他站在姬發的房門口,指示燈顯示“休息中”。他松了口氣,但更想揍人了。
和聞仲對話是很勞心費神的事,程度和殷壽相當。兩者不同的地方在于,聞太師每一句話都直戳要害,而殷壽每一句話都是審判死活的呈堂證供。
姬發向聞仲保證,除掉殷壽後絕不插手殷商内部,但他打算熬到太師謝世之後就反悔,他想千刀萬剮了這散發着血腥味的龐大帝國,已經想了四年,且這個念頭未有一寸消磨,反而瘋長不休。
酒店的被褥很柔軟,但遠遠比不上家裡的。家裡那間主卧空置了很久,不過,遇上陽光好的時候,他也會抱被子出去曬,曬得暖蓬蓬的。有一次他下班回來,兩個崽子沒有迎接他,小房間的門沒鎖,留着條縫。他輕輕推門進去,發現他們偷偷把主卧曬出去的被子抱進了自己的房間。兩個小蘿蔔頭鑽進被子裡,睡得打小呼噜。
還滾得被子上都是奶味。
哥哥要是在,一定會把他們叫醒吃晚飯,然後和他打配合,把被子挪回去。
他又去了主卧,想着明天是大晴天,要不要順道曬曬床單和枕頭。背後卻響起開關門的聲響,他猛地轉身,隻來得及瞄到颀長的影子。
他刻骨銘心的影子。
他沖出去,卧室門口有無形的鎖鍊絆倒他,他重重摔在地上,不能動彈。
“哥——”他徒勞地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
伯邑考拐進了孩子們的房間。
他的喉嚨被塞住,他劇烈地掙紮,扭動身軀,想要掙脫束縛;嘴也大張着,像一條瀕死的魚。
“哥哥——”
始終傳達不到的呼喊。
不要這樣,不要這麼狠心,看看我,求你回頭看看我。
他伏在地上,眼前熟悉的家須臾扭曲,地闆裂開、粉碎,剝出深不見底的洞,濕冷的風倒灌而上,不遠處浮起一座石階和一團血肉模糊的輪廓。他側目,是一雙斷手按着他的脊背,手腕處截斷的筋脈淋漓着猩紅的血,無名指上閃着光,是一隻鳳鳥戒指,鳳目沾血,如同點睛,神色凄厲。
他左手無名指根處灼燒疼痛,那裡有一隻一樣的鳳鳥,成對的另一隻陪在黃土之下。
血淋淋的輪廓動了動。
姬發目眦欲裂,他看到四面八方湧來無數黏稠作嘔的手,推搡着那團尚存一息的血肉。石階上滑出殷紅溫熱的血,在冬夜裡揮發着的白汽。
他在血肉中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岫玉般溫潤憐惜的眼——哥哥的眼睛。
他掉下去了。
姬發聽到了血肉四濺的聲音。
他驚坐起身,汗水漿濕衣被。他抹了把臉,熱的是汗,冷的是淚。
他花了一段時間确認自己在哪。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響他的房門,是酒店工作人員,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一聲慘叫,叫得本就稀少的房客惶惶不安。
他道了歉,坐回去,刷着手機轉移注意力。姜文煥問他什麼時候回,他想了想,說要等明天晚上,他還得和鄧婵玉聊聊。
再往下,是阿姨發的消息,說孩子們很聰明,老師打算給他們上上難度,辛甲已經買好書本文具送過去了。
他不是個省心的上司,單身帶孩子,還老愛玩兒命。他不在的時候,全靠這幫哥們兒照看西岐和家裡,他有些過意不去,在群裡發了個大紅包。
崽子們都挺招人疼,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有一衆叔叔阿姨們天天惦記,他們的父親好不容易托次夢,也要趕着看他們。
呼吸間,姬發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哥哥一次都沒來看過我,一次都沒有。
這個事實像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他茫然地走出房間,姬發順着安全通道向上走的時候,姜文煥醒了。
他睡眠很輕,剛剛同一層樓爆發了一聲驚叫,他醒了一半,迷糊間以為是哪個房客喝醉了,合上眼又做起亂夢。在他夢到從泰山踏空的刹那,他渾身一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