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發回了消息,說明晚就能收尾,西岐的人來接他。
他吐出一口濁氣。
姜文煥躺了回去,又觸電般彈起來。
安全起見,他特意向姬發确認過,這一層隻有他們兩個人入住。
剛才的驚叫,到底是誰的?
他匆忙套上衣服出去,姬發房裡的燈亮着,敲門卻無人響應。
他要給前台打電話,忽地想起什麼,三兩步闖進安全通道。
他們在的酒店最高層,可以由安全通道上到頂樓天台。
兇殺案後,天台的安全門常年封閉,此刻卻虛掩着,冷風順着門縫嗖嗖刺進樓道。
他撞開門,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地上有腳印,方向是不遠處一座高台,那裡有一個盲區。
姜文煥爬上去,一個人影懸在高台邊。
幾乎是瞬間,他就冒了一身白毛汗。
“姬發。”他喚道。
沒有回應。
他勸人的方式很老套:“出什麼事了?你先下來,我們一起商量。”
姬發沒有動,姜文煥試探着走近了幾步。
“别過來。”姬發說。
他隻穿了一件毛衫,但好像不知寒冷,聲音也是穩的。
姜文煥立刻站住:“我不過來,我聽你說,好嗎?”
姬發緘默着。
風呼嘯而過。
姜文煥嘗試開了個玩笑:“我給你當了一天司機,你把我吵醒就算了,連句話都不跟我講,是不是太過分了?”
又是一陣寂靜。
“哥哥就是在這裡被推下去的。”姬發毫無預兆地開口。
姜文煥認真地聽。
“他們給我打視頻電話,讓我看他們如何折磨哥哥。哥哥滿臉是血,我真想殺了所有人,但他那時候還活着,他的臉朝着鏡頭,聽見我的聲音,他就睜開眼睛。我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們,還要将他們加諸哥哥的痛苦千萬倍奉還。可我太沒用了,我能做的隻有懇求他們,和他們談條件。”姬發的語速很慢,他在一點一點拼湊當時的記憶。
“他們又給我看四根斷掉的手腳,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誰的,後來我看到左手上的戒指,才發現那是哥哥的手,他們把哥哥的手和腳砍下來了。”
“你接着說,我在聽。”姜文煥說,同時不易察覺地向姬發的位置靠近。
姬發的語調聽不出起伏,嚴謹地向姜文煥複現一個殺人現場。
“死亡時間是墜樓後三分鐘内。從傷口形成的順序看,他先被釘住手腳,由各式刀具造成了全身大面積割傷和砍傷,然後被砍下左手,再是右手,最後是雙足。腿骨密度很高,所以有反複劈砍的痕迹。”
說這話時,他的腳尖頂在高樓的邊緣。
姜文煥腿腳發麻。他發誓,等他把姬發拖回安全的地方,非得揍他,方能疏解這口惡氣。
姬發似乎感覺不到有人在靠近——換個吉利點的說法,他壓根沒想過從這跳下去。但他的站位太危險了,神智也飄飄忽忽。他一個腳滑,姜文煥就可以去岐山吃席了還要順道看看給他的小孩們辦收養。
“我出生就認識他。媽媽說,我叫的第一個詞就是‘哥哥’,其他小孩都是最先學會叫媽媽。她一說起這事就醋。”他變成了一本大樓邊緣的人形故事會,一闆一眼地呈現二三十年的一段故事,“他是家裡最可靠的人,他教我學筆畫、認字、認拼音,教我拼單詞、畫畫,幫我穿衣服。他是三好學生,從來不遲到早退。可他對我不這樣,要是我賴床不想上學,他就給我編故事請假。他還幫我寫假期作業,抱怨我那螞蟻爬的字體讓他模仿得很痛苦,後來抓着我跟他一起上書法課,說是要降低幫我抄作業的難度。”
“和他在一起,和跟他一塊學書法沒什麼區别,開始覺得難、辛苦,不可能練出名堂。堅持住了,也就慢慢成了,再後來,就習慣成自然。”
寒風猛烈了一瞬,吹得姬發身形微微搖晃。
姜文煥一度要發心髒病。
“我去朝歌上大學,他就在朝歌買了房,給了我一把鑰匙。那時候我們的關系還不那麼複雜,他就默認我會一直留在他的生活裡。他到朝歌也要辦公,白天忙得要死,下班還給我做飯。他還不允許我吃外賣和零食,我都二十多了,吃個雪糕還要躲着他。他給我設門禁,晚上八點前必須回家。他管我管成這樣,好多人都看不下去,我居然還覺得沒什麼。”
姜文煥想,伯邑考實在很有先見之明,要是他把姬發鎖在屋裡,就不用大半夜在這兒吹冷風。
說着說着,姬發臉上重新泛起柔和的神采。
“他脾氣特别好,可我特别喜歡故意犯錯,就是想看他發脾氣的樣子。”
“嗯。”
“我們幾乎不吵架,我隻有一次見到他難過。殷壽是我的導師,他總說我前途無量,我快畢業的時候,他邀請我留在殷商。父親不同意,我說等我在朝歌立足,也能幫上家裡,哥哥不攔我,隻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去殷商,我說是,他就給我打了一筆錢,讓我不夠再找他要。他送我上飛機,我一回頭看到他眼睛紅了,我覺得自己真渾蛋。
“我在殷商做得很順利,半年就升任主管,年會還評我是優秀員工。我剛進了管理層,帝乙就死了,殷啟是嫌疑人。我覺得事有蹊跷,就去找殷壽,正好撞見他和同夥銷毀證據。他要滅我的口,我夾着尾巴逃回了西岐,逃回我家,我真是愚蠢透頂。
“西岐的糧食産業是大頭,殷商想分一杯羹,想了有十多年,我父親擋着才沒得逞,所以殷商和西岐很不對付。我留在西岐幫哥哥,爸媽和他都高興壞了。我回去沒多久,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氣得我亂砸東西,他反而很開心。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知道,姜文煥心道。
姬發笑了:“因為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姜文煥心中微痛。
“爸媽當然不同意啊,可我那時候已經有了姬誦,媽媽被我倆氣得住院,也沒辦法再拆散我們。那時候的日子太簡單了,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以後的事,他還管我,我賴着他。可我過得太順了,我竟然忘了殷壽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做了什麼?”
“他找了幾個反社會殺人犯,盯上了孩子,沒得手,抓住了哥哥。殷壽随便他們折磨哥哥,隻要求他們留活口,但這幫人下手太狠,哥哥失血過多,很難撐住。殷壽給他們支了個招,隻要我哥堅持不下去,就跟他說說我的事。”
姬發低下頭,嘲諷地笑:“哥哥居然真的……撐住了。”
他直勾勾盯着離腳下百米高的大樓,盯着縮成小點的花壇和假山。
“殷壽讓他們動手,我看着他從這兒掉下去,隻能看着。”
“姬發,你……”
“我後面查了資料,活着的人從高樓掉下去,也不會立刻失去意識,他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
姬發喃喃道:“他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的時候,疼嗎?害怕嗎?他在想什麼呢?”
“姬發,”姜文煥盡量保持聲線平穩,“你先從那裡下來。”
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絲反應也沒有。
“我也許知道伯邑考在想什麼。”姜文煥說。
狂風刹那凍結。
少頃,姬發木偶一樣的眼珠緩緩轉向他。
“你從那裡下來。”姜文煥重複。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可信:“我告訴你,他在想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姬發終于動了一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不踏實,仿佛在一百來米高的大樓上跳探戈。
姬發從樓頂跳至地面,一瞬間,姜文煥猛地沖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
他的汗濕透了脊背,在樓頂的大風裡像刀子刮肉,但他暫時管不了這麼多。
他緊了緊握着人的手——這家夥,都被風吹透了,摸起來像冰一樣。
“走吧,”他們還在天台,姜文煥不得不咽下激烈的言辭,免得姬發受了刺激又爬上去,“先買兩杯飲料,我們邊喝邊說。”
感謝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能讓姜文煥買到一杯深夜的熱可可。
“你不喝嗎?”姬發的看上去理智了一些。
姜文煥灌了一口加冰的黑咖啡,刷鍋水的味道讓他眉頭直皺:“……不了。”
他需要清醒和冷靜,否則他的拳頭可能會在下一秒砸到姬發臉上。
他問了姬發一個問題:“謀害你哥的那些人,最後怎麼樣了?”
“他們啊,”隔着玻璃,姬發的視線投向大街上的垃圾桶,“坐牢去了。”
“隻是坐牢?”
“嗯,殷壽還特地寄了封信給我,說我聽見宣判的反應挺讓他滿意的。”
緊接着,姬發說:“我有個認識的朋友,在他們服刑的地方說得上話。今年初吧,他們都進了趟醫院,兩個死了,有一個還在,不過應該也快了。”
這的确是他做事的風格。
“我哥是怎麼想的?”姬發喝了口可可,“講講吧。”
姜文煥鞏固了一下心理建設,他從不和别人這麼……掏心掏肺,這次是個新奇的體驗。
但唯一能鉚足勁對抗殷壽的人太少,有決心也有能力的更是鳳毛麟角,錯過這個,自己就真得在殷壽手底下幹一輩子髒活累活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哥……對你很好。”他嘗試着開頭。
姬發看着他,像看一個有錢的傻子。
“我爸對我不太好。”
這應該算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不那麼愉快的父子關系。他仔細品味了一下,似乎沒有什麼特别的感覺,于是放松了一點,說了下去。
“很嚴厲,以前逼着我練書法,可我字都沒認全。他也不管,就拿戒尺站在旁邊,稍有松懈就打手背。”
“……”
姬發心中關于父親的形象是姬昌一筆一筆勾勒出來的,重禮、寡言,但很慈愛,嚴厲到這份上的……屬實是他孤陋寡聞了。
“很傳統,很古闆,也不關心我。大學開學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但我看到你哥哥幫你收拾行李,請你舍友吃飯,實話說,是真的挺羨慕。”
姬發注意到姜文煥,遠遲于姜文煥注意到他。契機是在軍訓期間,他包攬了拍照、寫稿的活,免受兩個小時的軍姿和正步之苦。他在各班方隊間四處蹿,和老師同學刷臉。
有一天,他發現院裡有一個奇怪的同學,每一次訓練都一闆一眼,端端正正。姬發悄悄拍了幾張照,決定寫一寫這個認真的人。
他打聽到這位同學姓姜,叫姜文煥。小姜同學來自海濱城市,同學都說他性格有點孤僻。
“大學四年,他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放了假我也不想回去,就留在學校打工,他也從來不問。等我畢了業,學校容不下我了,隻好扛着大包小包回去。我想再考學,可他非要踹我進東魯,讓我從最底層的專員幹起。”
粗略算算,也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姬發恢複了一點思維能力,回憶着東魯當年的大風波。姜文煥進自家公司兩年後遭遇綁架,原董事長姜桓楚被綁匪撕票,鬧得滿城風雨。兇案發生一年後,在殷壽的示意下,姜文煥接手了副董的位置,董事長的人選至今仍然空缺。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時候殷壽就想把我們都綁上賊船,先是姑姑沒了,然後又設計各種線索,将他犯下的罪孽嫁禍給我們。我爸不知道自己有天會不會背上什麼髒事,也不知道東魯還能堅持多久,如果我不扛起東魯,幾千幾萬号人就沒有飯吃。”
姬發把半杯熱可可推過去,換了姜文煥手裡冰涼涼的黑咖啡到手裡。他喝了一口,被又酸又苦的味道刺激得眉毛亂飛,緩過勁就聽姜文煥“撲哧”笑出聲。他一瞪眼,姜文煥就又挂上了那張撲克臉。
姬發冷哼一聲,看起來是徹底清醒了。
姜文煥拿自己的人生給他當寓言故事講,其實大家都沒好過到哪裡去。然而論起與他“同病相憐”,姜文煥大概是絕無僅有的幾個,就沖這點,姬發就打心眼裡希望他的好兄弟能堅持到掃穴犁庭那一天。
“我……一度很不理解。”
甚至稱得上恨。
“他為了東魯剝奪了我的童年,沒有給過我陪伴,還要我也把後半輩子搭進去……我回去不久,母親就積勞成疾去世了,我們一塊打理後事,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差點在母親靈前指着鼻子罵他。結果出殡以後,他跟我講,說不定很快就要去陪我母親,讓我餓了記得吃飯,冷了記得添衣服……我還怎麼罵得出口。”
姜文煥抿了口熱可可,也不嫌棄是姬發喝過的。
“然後我被人綁了,殷壽隔着電話指揮他們在我身上綁上炸藥,我爸一個人來了,說來帶他兒子回家。”
回家,回家……姬發重新咀嚼這個字眼。這兩個字,多麼輕飄飄的兩個字,卻有着無窮大的魔力,給予了遊子無窮的希望,走到目的地時,空落個遍體傷痕,尚無片瓦遮身。
“殷壽很了解我們家的情況,他說,他知道我恨我爸,他和我體會過一樣的感受,他很同情我,所以給我一個親手殺了我爸的機會,隻要我做得到,他就放過我。那些人拆了我身上的炸藥,遞給我一把刀,讓我按殷壽說的做。”
他照殷壽的命令做了,姜桓楚沖上來,姜文煥手裡的刀捅進他身體,溫熱的、一脈相承的血,肆意流淌在他和父親交握的手掌間,山河倒懸。
“你沒有殺你的父親,”姬發握了握姜文煥的手腕,“他是自己撞在你手裡的刀上的,他想讓你活下來。”和伯邑考想讓他們活下來一樣。
姜文煥搖搖頭:“可我拿着刀。”
“如果引爆炸藥,你們誰都活不了,”姬發頓了頓,“殷壽還做了什麼,逼你們下了這個決心?”
老姜董掌握東魯的時候,偌大的集團“進可攻、退可守”,他既然敢隻身去換姜文煥,就一定藏着後手。
姜文煥看着姬發,他太聰明了,可以從隻言片語中挖出被刻意隐藏的細節,推導出更深層的真相。
“……他們給我上了電椅,”姜文煥又喝了口熱飲料,和記憶深處那酷刑曆久彌新的痛苦作鬥争,“我父親叫停了,讓我拿起刀。”
姜文煥把他解出來的答案擺在姬發面前:“我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活下去。”
姬發猛灌一口咖啡,沒說話。
從高樓掉下去的人,摔到地上,頃刻四分五裂,卻不會立刻死去。
在徹底失去生命體征的幾秒或幾分鐘裡,哥哥在想什麼呢?
這個問題困擾他至今。
他試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有一段時間更是癡迷于怪力亂神,他拜神、擲杯,還在哥哥忌日做招魂的法事,最終什麼也沒發生。他們都說這是亡者永登極樂的征兆,恭喜他、寬慰他。
他站在朱砂畫出來的圈裡,茫然地發着抖。
過去這麼多年,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刻,哥哥破天荒地邁進他的夢裡,卻一個眼神都不分給他。
他好像又回到那個圈裡,周圍貼着符篆,急切地等待着再見一面,随後一切落空。
所以他走到哥哥墜落的地方,去追尋謎底。
有個人拽着他重回地面,用自己的故事告訴他,答案昭然若揭,是他自己選擇了視而不見。
“我可以相信你嗎,姬發?”姜文煥突然問,“殷壽了解我們,了解我們每一個人的弱點,他的眼線無孔不入,而我們想盡辦法得到的消息可能隻是他勢力範圍的冰山一角……”
“相信我。”姬發打斷他。
天亮起來了,蕭瑟的冬季凍住了太陽的車輪,令它姗姗來遲,而它總會破開黑夜,一往無前——它從不缺席。
姬發直視着姜文煥的眼睛,墨一樣的兩雙眼瞳迸出的目光劇烈碰撞,潑出一幅浩大的畫卷,鋪在這金燦燦的朝陽下。
“你們把命賭給我了,我不會讓你失望。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着的,我都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鳳鳥的戒指閃耀着光芒。
“我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
地平線噴薄出滾燙的金,苦難的記憶随夜色退卻。幸存的人們披上刀槍不入的甲胄,再一次将額頭浸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