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殷商是什麼看法?”
“我?”
“嗯。”
從便利店出來,他們頂着一夜沒睡的糨糊腦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胡亂聊天。
姬發冒出這麼個問題,太突兀了,姜文煥實在摸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盡可能深思熟慮地回答:“黑白通吃。”
“可以再大膽一點。”
“怎麼大膽?”
姬發扔了喝空的一次性紙杯:“手眼通天。”
姜文煥洗耳恭聽。
“早些年,他們給上邊當打手,什麼産業都能插一腳。隻要有利可圖,人命也能往裡填。還記得他們私吞賠償金那件事嗎?你以前跟我提過。”
他當然記得——他怎麼可能忘記。
“我後面跟了一下錢的流向,說是和……分了。”他向上指了指。
姜文煥雙手插進衣兜裡。他有些冷。
姬發又給姜文煥講了個故事:“殷壽做我導師那時候,給我講過一件趣聞。”
一般做生意的地方,會有一些特别的講究,小到富貴竹的造型和擺放位置,大到門臉裝修,最誇張地還會将整幢樓都修建成聚财的格局。而生意做得越大,越講究這些。
胃口大的,可能會請某些古怪的、輕易不能觸碰的東西。
“有的老闆會請神獸雕像鎮樓,最常見的是貔貅,寓意吞納天下珍寶。殷商也請了,但不是貔貅。”
“是什麼?”
“饕餮。”姬發告訴他,“吞食萬物的饕餮,雕塑外形和貔貅很像,普通人看不出區别。”
“有什麼說法嗎?”
“兇。”姬發言簡意赅,“有朝一日會反噬主人。”
姜文煥很自然地想起帝乙和殷啟的結局,這些怪力亂神的傳說或許并不是沒有一絲可取之處。不過,抛開這些稀奇古怪的見聞不論,殷家父子那嗜血的貪婪,造就了他們無所忌憚的人格,最終演變出一場弑父弑兄的鬧劇。
思及此,姜文煥突然想起,姬家好像也有一個傳聞。
“我聽說,令尊生前在這方面頗有研究?”
“可能吧。”
“可能?”
“外邊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連我自己都沒印象。”
“我以為你不信這個。”
姬發呼出一團白霧:“嗯,以前不信的。”
那就是現在信了。
原因并不難猜,十有八九與伯邑考的死有關。
“我來之前看了眼新聞,你把夷方走私的事跟上邊‘點了’。”姬發啧啧感慨,“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忍下去呢。”
他調查過姜文煥接手東魯後的一系列舉動。殷壽吞并股份,他忍了;殷壽越過他換掉了一半高層,他忍了;殷壽在姜桓楚忌日敲鑼打鼓地搞團建會,他也忍了。他不僅忍功了得,還帶着僅有的兩個親信,硬是在基層崗位悄悄培養了一批自己的人。
後來還擠出時間,跑來跑去地跟自己湊在一起,琢磨怎麼弄死殷壽。
姬發偷偷慶幸殷壽的橫行霸道,沒有讓姜文煥變成自己的敵人。他唾棄自己的投機心态,并為此做了三秒鐘的自我檢讨。
“我倒是想忍啊,可再忍下去人就沒了。”
“也是,殷壽說不定還挺高興的——天哪!姜文煥這小子開竅了,都知道争寵了!”
“……你真是精神不正常。”姜文煥罵他有毛病,可就是壓不住嘴角。
姬發看上去一點沒有昨晚的陰翳了,他甚至在繪聲繪色地和當事人八卦小道消息:“是不是沒抓到直接證據?處理結果隻說罰了款。依我看,他們也就老實這幾天,等風頭過去了,照樣搶你們的生意。”
“能聊些我不知道的嗎?”姜文煥說。
姬發橫他一眼,又像起了什麼壞心思,眯着眼笑。
“是不是特頭疼?殷壽找他們制衡你,用東魯的前途威脅你,說不定以後要蹬了你,你能咽下這口氣?”
姜文煥眉眼一落,叫他有話直說。
姬發仿佛沒看出他的煩躁,自顧自道:“夷方跟東魯都做海關生意,但你們不一樣,沒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裡,沒死磕一條産業,生意四處開花,犯不着掙黑心錢。夷方可不同,他們就指着髒活養家呢。”
東魯和夷方前後腳發家,但不同的領導者将兩家企業引向了不同的未來。夷方費盡心思抓到四個港口的運輸線,自認為難逢敵手,上上下下坐吃山空,錯失了良機,被迅速擴張了地産、旅遊、食品等産業線的東魯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時候姜桓楚還在,夷方嘗試轉型,卻為時已晚,被壓死在那一畝三分地。後來隻能铤而走險,搞了不少黑路子來維持表面的風光。
“夷方派人來騷擾我,殷壽讓你來收拾他們,現在兩邊卻搭上線,不光是不放心你,還因為他有一批貨,不能找你出手。”姬發掏出酒店前台的名片,拿起随身帶的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姜文煥瞳孔一縮。
軍用物資?
“這是夷方的老生意了,”姬發掏出打火機,燒掉寫了字的紙片,“你可以順着這個去查。”
紙片燃成一團火,落在地上,徹底化為灰燼。姬發踩住,碾着蹭開。
灰也吹得沒影兒了,姜文煥仍死死地盯着姬發,“你從哪裡打聽到的?”
“朋友。”砸出去大幾百萬的禮、喝吐三四回才交到的朋友。
“隻要你能抓到實質證據,十個夷方都不夠死的。你不是一直猜測夷方和你父親的死有關嗎?你可以先搞垮他們,這是對抗殷壽的一小步,但也是東魯複仇的一大步!肯定能告慰令尊的在天之靈。”
“你……”
姬發拍拍他肩膀:“看好你啊姜總,咱治不了殷壽,還治不了他?”
他想問為什麼,但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你沒必要做到這份上”。
“有必要。”姬發的神情突然嚴肅萬分。
“我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我說到做到。”
姜文煥的目光像一爐火,要在他身上燙出洞來。
“而且,”他換上嬉皮笑臉的表情,“你搞死他,也方便我搞死殷壽。”
三言兩語都形容不出姜文煥此刻的滋味。
他定定地注視着姬發,但姬發從來隻顧着看向遠處。
他總是被姬發弄得很糊塗。
眼前這個人——他萍水相逢的老同學、他不熟的同盟、他不親厚的戰友——擅長挂起一張完美無瑕的面具,一步一步引導别人走向他設好的目标;然而,當你意識到自己或許被算計了,他又用行動告訴你,他是真心待你的。
可是,在你滿懷期待,希望親耳聽到他吐露真心的那一刹那,他玩笑着告訴你,他所做的任何事,都隻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
尤其是,姜文煥太過較真,這讓他愈發讨厭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偏偏他不讨厭姬發。
他無法改變姬發,也無法改變自己。從他搭上姬發這條船開始,生悶氣就詭異地變成了他的常态。
離中午還有不到兩個小時,路邊的小飯館陸陸續續飄出油煙味。姬發下午要和人見面,還是姜文煥送他,兩個人都得回酒店休整一番。他們用閑聊的方式提神,從學生時代的糗事,說到殷壽的壞話。姬發把殷壽的黑曆史全都抖落了個遍,姜文煥這才知道,殷壽當年被他姑姑拿刀追着砍過。
姬發放聲大笑,姜文煥也笑出了聲。他想,真好,安陽的人行道很寬,足夠他們兩個成年男人并肩而行。
繞過一道盤旋路,穿過冷清的小巷,越過車來車往,走到人流喧嚣的三岔口,不遠處,就是酒店的大門。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嗎?抓住他犯罪的證據是遠遠不夠的,要摸透他手裡的所有人脈資源,隻要牽涉的人夠多,總會有一個突破點。前段時間,他的一個保護傘倒台了,我把找到的證據提上去了。他躲得挺快,但還是受到了懷疑和監視,所以……”
“所以,他要想辦法保全自己,甩掉以前的事對他的影響。”
“對咯。”姬發打了一個響指。
“若要人不知,除非……他怎麼甩得掉?”
姬發朝郊區醫院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那不就有現成的背鍋俠嗎?”
好棋,真是一步好棋。
任何語言都無法評價殷壽的手段,他夠狠、夠毒,每走一步都看準了後三步。他謀害了自己的父親,嫁禍給他的哥哥;接着從他的發妻開刀,逼死了她;再逼死姜桓楚,脅迫東魯當他的白手套;又對伯邑考下手,順道借調查人員的手翻了一遍安陽的老底,将懷疑帝乙死因的聞太師逼退至國外,同時重創了殷商的老對手西岐。
到了今天,他見前事敗露,又光速找到了新的背鍋俠。順利的話,他便能一舉解決他父親遺留的所有不安定分子。
聞仲的黑曆史曆久彌新,殷壽手裡必有證據,一旦上交,一抓一個準。道上有道上的規矩,聞太師有聞太師的風骨,他不會出賣老東家殷商,屎盆子扣到他頭上,也就隻能捏着鼻子認了。
姬發提問:“這說明了什麼?”
姜文煥試探着回答:“……說明殷壽太狡猾了?”
“說明我們的方向是對的。”姬發拼命忍住一個白眼,“我們捅到了殷壽的七寸,現在他狗急跳牆了。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去買個花。”
姜文煥依言停下,随口問:“你買花幹什麼?”
“送人。”姬發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
姜文煥馬上記起聞仲那個叫鄧婵玉的養女。
她和姬發的聯系一定十分密切。
想到這兒,姜文煥忽然覺得姬發的笑容過分刺眼了。
他的指尖後知後覺泛起針紮般細密的疼,也許隻是因為,他在滴水成冰的戶外待了過長的時間。
但他不想進去等。
腦子裡的一個聲音分析,姬發不是這種人,不會在要緊關頭去讨好女孩。
另一個聲音則大喊,拉關系就不能送個别的嗎?非要送花?
正胡思亂想着,姬發提着花出來了。他手裡提着中規中矩的花籃,是探望病人的标配。
姬發打量一眼姜文煥,從花籃裡揪了片長長的綠葉子遞給他。
“幹什麼?”
“棕榈葉,象征幸運和希望,”姬發給自己也揪了一片,“祝我們一切順利。”
姜文煥看了看那片可憐的、充作花籃配角的大葉子,因為被揪了兩把,顯得有些秃。
“這樣真的好嗎?”送聞太師的花籃,搞得這麼砢碜。
“沾沾老人家福氣。”姬發晃晃籃子,“反正他不在意這些花花草草,我就意思意思。”
姜文煥發現,姬發不僅很會哄人開心,還很會拿人尋開心。但他不譴責這種行為,說到底,沒人不喜歡看樂子。
他們約定見面的地點,是在安陽的一個小公園。公園大門年久失修,木門的紅漆都脫落了。環境雖不佳,勝在偏僻空曠,出入口通暢。
姬發給出的評價是:非常适合醞釀陰謀。
姬發推開車門,一旁的姜文煥打了個哈欠。
他動作一滞,半揶揄道:“困了就回去歇着吧,不要疲勞駕駛,很危險的。”
姜文煥本來要在車上等,聞言便解開安全帶:“我去買杯咖啡吧,你要嗎?”
“要。”
剛要下車,姬發突然警惕起來:“要加奶的,不要黑咖啡。”
“黑咖啡很提神的,你對它有偏見。”
“嘁。”
兩人前後腳下了車。
姬發正要威脅姜文煥兩句,遠遠卻看見一個人影向他們靠近。他眼尖,認出那是鄧婵玉後,便給姜文煥使了個眼色,忙不疊提着花籃走過去。
鄧婵玉一擡下巴:“那是誰?”
姬發秒答:“Taxi。”
他掏出一張紙币,塞進了姜文煥的口袋。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姜文煥:“?”
走出了八百米遠,這口氣還是咽不下去。他決定要給姬發買黑咖啡,買十杯。
姜文煥腳下的一片枯葉被風揚起,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飄啊飄,飄到大街另一頭,飄進公園,飄落在凍裂的草坪上。草坪一側站的正是姬發和鄧婵玉,他讓了根煙,鄧婵玉接過,卻隻放進了随身的煙盒裡,兩指又夾出一根細長的煙。
“借個火。”她說。
安陽冬日裡風大,姬發用手籠着打火機,北風摧殘得岌岌可危的火苗舔亮了煙頭。
“昨天去得倉促,空手上門探望,實在過意不去。”他敲敲花籃邊沿,“替我問太師安。”
鄧婵玉眼神掃過花籃,在棕榈葉秃了的地方停留了片刻,收回了目光。
“不必客氣,我隻是來傳話的。”
鄧婵玉繼承了聞仲的脾性,做事冷冰冰,說話也冷冰冰的,連寒暄的工夫也不給,上來就不客氣地直擊要害。
“你和殷壽的恩怨,我們不管;你從前拉攏過去的人,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那些人都是明裡暗裡被迫害、被驅趕的人,掌握着殷商許多幹淨或不幹淨的往來,不少人是他從姜文煥那兒得到的消息才及時趕到救下來的,甚至有人險些被逼死全家。
當初他這麼做,算是昭告天下,西岐以後要和殷商不死不休。但如果聞仲肯幫忙,就此收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這倒不難,不過我很在意,你們能幫我到什麼份兒上?”姬發面上帶笑,眼裡卻鋒芒畢露,“這是血仇,我要血償。”
不是他被卸任、被嚴加看管就能打發的。
“你放心吧,殷老闆是弑親大罪,罪無可赦,父親不打算庇護他。”
姬發失笑:“真沒想到,聞太師居然也會對殷家人鐵面無私。”
“好吧。昨兒太師就叫我放他們回去,這可是天大的誤會。那些人個個老謀深算,要不是走投無路,誰瞧得上我呀?”
鄧婵玉不理會他的暗諷,抛出下一個條件:“還有,你,不能反咬殷商。”
姬發一時沒明白。
鄧婵玉跟他解釋:“等殷壽的事了了,不能報複我們,或者報複其他和伯邑考的死有關系的人。”
這完全踩到了姬發的禁區。
“你說什麼?”他冷笑着反問,心中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噴薄而出。
他們怎麼敢提他的哥哥?!
怎麼敢要求他不追究哥哥的死?!
鄧婵玉絲毫不懼他的怒火:“你若不想答應,現在就可以從這離開。”
姬發舔了舔後槽牙。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們,我要重新調查我哥哥的案子。”
“我們自己可以查。”
“有意思。從哪兒查到的?”姬發似笑非笑,“西岐?黑路子?還是哪家媒體的狗仔?”
“你不需要知道。”
“如果我偏要這麼做呢?”
“那就沒什麼可商量的了。”
“好啊,好。你們随意,我年輕,可以等,”姬發掐掉煙,“不過我想問問,你父親八十歲高齡,他等得起嗎?”
鄧婵玉審視這小她幾歲的年輕人。
他很奇怪。
隻要碰到有關他哥哥的事,他就像變了個人,頑固、兇猛,仇視一切,不惜代價。這是個不穩定因素,可能會很讓他們頭疼。
但他說得對,他們等不起了。
殷壽太狂妄了,挑戰了太多約定俗成的規則。再這麼下去,殷商多年基業遲早毀在他的手裡。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他們像兩匹狼,寸步不讓,相互兜圈子,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破綻,随時做好翻臉的準備。
但隻身來到安陽的姬發更像光腳的,他好像什麼都不怕。而鄧婵玉顧慮更多,因此更受限制,也更理智。
“你不能越俎代庖,”鄧婵玉最終退了一步,“我們會清理門戶,給你個交代。”
“等清理了再說吧。”姬發不松口,也不糾纏沒談妥的話題,“這樣吧,為表誠意,我會讓人把我手頭的所有證據交給你們,用哪些、毀哪些,你們說了算。”
鄧婵玉面色緩和了:“當真?”
“保真。”
談話氣氛頓時冰雪消融。
“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們得公平公正點。要是太偏袒你們自家人……我若想秋後算賬,有的是辦法。”
他眼底倒映出殘陽血色。
“别給我動手的機會。”他說。
鄧婵玉不解。
“我在殷商待過一段時間,那裡有很多人都幫過我,我希望他們過得好。”
他們并排站在岸邊,眺望着公園的湖面。
湖水是死的,結着一層薄薄的冰,依稀可見水下雜亂的水草。冬日裡天黑得早,夕陽挂在幹枯的蒲柳上,影子投在冰面,像化了一團火,要燒幹這一潭死水。
“你說得沒錯,我是在查殷商還有哪些人和我哥的案子有關,已經查到了不少人。除了殷壽的心腹費仲,還有很多。”
他放柔語氣:“聞太師操勞一生,你到這兒跟我挨凍,我一個人來安陽,殷壽弄死我跟弄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大家這麼拼,不都是為了心裡那點情分嗎?令尊想給年輕時的兄弟一個交代,你要報養育之恩,我也想對得起我爸、對得起我哥。”
姬發的臉孔也染上血一樣熱烈的紅,仿佛剛剛嘔出了一顆心、半腔血。
“我真的,真的想讓大家都好好的。”
如果沒有殷壽,如果沒有那些暴行……一切都會好好的。
鄧婵玉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