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明月。路燈亮,聲漸悄。
東地最豪華的海濱樂園,不似往常那般在入夜後歸于沉寂。園區昨晚在官網發布通告,今夜将舉辦一場遊園盛會。于是,這片海濱僅在日落後沉寂了不長的時間,就又重新喧嘩起來。
有演出,就要有觀衆。人太少,顯得太刻意;人太多,就不美了。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
樂園方面沒做活動推廣,活動名額限量,并且僅對會員開放搶票入口,嚴格控制了流量。
姜文煥對這些安排挺滿意。
曹宗鋪開的陣仗挺大,臨時設置了海濱集市,還特别安排了玩偶表演、煙花秀、燈火秀,完全滿足了大人和小孩們的喜好。
離樂園開放還有二十分鐘,兩大兩小出現在樂園的高級通道入口。今晚帶孩子來這兒的大多是年輕夫妻,無論從相貌還是組成人員上,這隊“四人組合”都十分惹眼。
工作人員正在檢票,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來四張遊園卡:“兩張成人卡,兩張兒童的。”
周圍亂糟糟的,遞票的男人說話聲音不大,入耳莫名的熟悉。
檢票員下意識去看。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白T恤外面套着件天藍色的開衫,休閑牛仔褲束着條棕色皮帶,很難看出是三十多歲的人。他的相貌雖不是一等一的出挑,氣質卻極少見,像極了仲夏夜的一灣海面,沉沉地映出皎潔的月。
即使是這樣平靜的海,極偶爾的時候,也會掀起滔天風浪。
這是東魯集團的新任董事長,經曆了半年的整改,東魯上下沒人不認識他。
檢票員連忙接過四張遊園卡,一絲不苟地刷好,又雙手遞回去。
四人都通過閘機後,檢票員又偷瞄起跟在姜董事長後面的大人和小孩。兩個小男孩裡,個子高的那個緊緊牽着大人,看那眉眼,以後肯定是個小帥哥;個矮些的就挺調皮,大人險些抓不住他。
領着他們的大人跟在後邊,正與帶頭的姜文煥聊着什麼,他們看上去似乎挺開心,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姜董都多了幾分笑意。
那個大人……儀表不俗,神采奕奕,黑T恤外是一件深藍色牛仔外套,襯得頭發烏黑、膚色略蒼白。同樣是深色的牛仔褲,勾勒的雙腿修長,隻是小腿的褲管處殘留着半個灰撲撲的小腳印,估計是小孩瘋玩、不小心踢的。從檢票員的視角看去,顯得有些滑稽。
個子矮的小孩突然蹦起來。
“好多人啊。”
姜文煥滿臉歉意:“限四千人入園的,沒想到這麼……”
他暗自咬牙:曹宗這家夥,幫他追人也不忘公司前途。靠這場活動大賺一筆不說,還向東地許多高層送了二十張特别門票——這是借他追人的花,獻那些位高權重的佛。
要是壞了事,他非扣光曹宗這個月所有獎金不可。
“别在意,”姬發興緻不減,“起先那麼冷清,我都擔心……現在多好,人多熱鬧才有趣。”
姜文煥的心落回肚子裡。
被晾在一旁的小孩們左看右看,眼珠滴溜溜轉。
大人們好似有說不完的話,還非要在樂園門口說,沒一個靠譜的領他們進場。錯過演出可怎麼辦呀!
姬虞哭喪着臉,求助地看向哥哥。
他哥當機立斷,擰了他爹一把。
“嘶——姬小誦!你翻天呐?”
大兒子默默扛下所有:“爸爸,我們還看不看演出了?”
姜文煥趕忙領他們進去。
舞台演出位置就在樂園的巨大摩天輪正前方,不難找。難的是去那兒要穿過海濱集市,集市通道窄、人流大,一行人要走走停停一路,才能擠到最佳觀賞位。
姬誦得了個子高的濟,能從人牆的縫裡穿出去,抓牢點就行;姬虞歲數小、個子矮,得人抱着,否則就會被擠到海邊去。
姜文煥換了個位置,他跟在這家人身後,護着大人和孩子,免得他們磕了碰了。
其實他本想幫姬發分擔一個孩子,但姬虞難叫人放心,姬誦又不樂意,兩個小孩扭捏得像毛毛蟲,大人們隻好作罷。
有人被撞了一下,往姬發的方向倒,姬發受到波及,隻顧得上護住孩子,直挺挺向後倒,正倒在姜文煥身前。
姜文煥一擡手,牢牢護住大人和小孩。
罵聲、争執聲此起彼伏,姬發道了聲謝,将孩子們看得更緊了。
姬誦站穩以後,似心有所感,扭過頭,看了一眼給他們保駕護航的姜叔叔。
姜文煥對上姬誦的目光,安撫地笑笑。
姬誦轉了回去,像什麼也沒發生。
正在這時,方才起争執的人動起手來,人群起了騷動,掀起一陣人浪。現場的工作人員紛紛出動,維持住現場秩序。騷動平息後,姜文煥再一看,姬發一家已不知被沖散到哪裡去了。
入了夜的海邊有海風徐徐,尚算涼爽,然而姜文煥憑空冒出一身汗,不知是被擠的,還是被急的。
參照海濱樂園的标志,他評估了自己的方位,應該是往前被推出去了五六米。姬發帶着孩子,不可能會在人流密集處逗留,所以……
他轉身向外走。
人群中不乏穿着鮮豔的男男女女,姜文煥統統視而不見,他一寸寸撥開人流,焦急地尋找着。被推開的人們發出不耐的抱怨,他也都充耳不聞。他力氣不小,卻仍然被人潮裹挾着,被迫向前移動了十幾米。
還有一點,還有一點就到了。
艱難地鑽出人浪時,他的視線先他一步,越過無數面目模糊的人,捕捉到一大兩小。
是姬發和孩子們。
他們背對着他,站在沿途集市的泡泡小攤前。他卻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奮力撥開人群,奔向那無人在意的角落。
姬誦和姬虞正忙着較量誰吹的泡泡最大最圓,姬誦以年齡優勢占據上風。姬發攬着他們,卻注意到攤主詫異的目光。
回過頭,是姜文煥。站在他身後,滿頭大汗氣還沒喘勻,開衫後背處全濕透了,看上去頗為狼狽。
“我……我們是在這和你走散的,所以……就在這裡等了。”姬發像咬到了舌頭,“我打過電話,但你沒接,可能是人太多聽不見……抱歉。”
雖然不完全是他的錯,但他還是很内疚。
姜文煥猛地朝他伸出手。
姬發驚了一下,退後半步。
姜文煥的雙手停滞在半空。
大概過了有幾秒鐘,他的一隻手垂下來,仿佛無事發生;另一隻手則轉了個方向,拈掉姬發衣領上的一片塑料。
普普通通的小動作。
不再像是一個擁抱了。
姬發哽住,又猛地側頭,不輕不重地揪住姬虞的耳朵:“你敢把玩具包裝袋糊你爸領子上?嗯?”
他壓根沒使勁,姬虞卻哎喲哎喲地叫。
小戲精。
“孩子還小,别生氣。”姜文煥的呼吸平複了,又向攤主要了兩盒泡泡玩具,分别送給了姬家兩個小孩。
“謝謝叔叔!”姬虞很高興
“謝謝姜叔叔。”姬誦偷瞥爸爸的表情,這個小大人,見爸爸沒有不贊同,才敢收下禮物。
他們待得有些久,攤主認出了姜文煥,正想要退錢免單,姜文煥向他擺了擺手,帶着大人孩子離開了。
人太多,姬發還是要分一個孩子給别人牽。姬發不好把姬虞給他——太皮了,思來想去,詢問姬誦願不願意跟着姜叔叔。
姬小誦同學這次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走了半程,姬發用餘光盯了半程。也是奇怪,這孩子剛生下來就怕生,長大了也挑人,入園時還不肯讓姜文煥帶,就這一會兒的工夫便又肯了。
他瞄了一眼姬誦抱着的盒子。
不會是被這種五塊錢一個的小玩具收買了吧……
姬發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教育。
好像也反思不出什麼問題。
思來想去,他隻得出一個結論——緣,妙不可言。
路過賣椰子水的攤位時,姬虞眼尖,叫喚着想喝。姬發是不愛讓孩子們碰路邊小吃的,怕吃壞肚子,但……
他的餘光偷偷摸摸落在某人濕透的脊背上。
姬發歎氣:“一人一個,我請客。”
姬誦不同意,他急着看煙花秀,再慢點就趕不上了。可姬虞好不容易才求到爸爸一次首肯,哪裡肯放棄?眼見到嘴的椰子飛了,他氣得跳起來去撓他哥。姬誦也是有脾氣的,一張小臉拉得老長,警告弟弟的神情十分嚴肅,俨然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不要挑戰我忍耐的限度。”
姬虞朝他做鬼臉:“就要!就要!”
當着别人在,姬發強忍住各賞一巴掌的沖動。
姜文煥思索幾秒,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沒事,喝吧。我知道一條小路,從那兒走很快。但是……那沒幾盞路燈,挺暗的,你們能接受嗎?”
姬發一拽兩個崽子:“姜叔叔問你們,行不行?”
“行!我是男子漢,我不怕黑!”姬虞自豪地挺起小胸脯。
“哼。”姬誦不屑地說,“哪有這麼貪吃的男子漢。”
姬虞氣不過,拉着爸爸的手進谏讒言,要姬發剝奪大兒子喝椰子水的權利,被姬發一句“要麼都有,要麼都别喝”穩穩鎮壓。
姜文煥的肩膀一抖一抖,姬發懶得去辨别他是不是在偷笑了——一起玩了四五天,該丢的臉早丢得一幹二淨。老話說得好:虱子多了不癢。
姬發讓店家挑了個最大最好的椰子,他紮好吸管、順手遞給姜文煥。
姜文煥接過,手指不小心擦過姬發的手。
他的指尖又像被電流打過,酥麻麻的。
“……謝謝。”他說。
“謝什麼?該我謝謝你。”
“……哦、哦。”
孩子們渴壞了,很快就喝了個幹淨。
姜文煥帶他們東拐西拐,繞進一條小路,人聲與燈光被遠遠甩在身後。
他确實沒騙人,這條路幾乎沒有路燈,隻能勉強借遠處的遊園燈光看清腳下。好在小路平整,還算好走。
姬虞抱着爸爸脖子的手收緊了。
姬發笑話小兒子:“男子漢害怕了?”
姬虞發揮了一脈相承的嘴硬:“哪兒有!”
姬誦記仇,被姜文煥牽着也要拆弟弟的台:“你就有!你前天在樂園城堡迷路,晚上躲在被子裡,頭都不敢伸出來!”
姬虞氣壞了,猛地探出半個身子!
姬發蓦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本能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了一面,即使摔下去,也不會壓到孩子。
後背猝不及防地貼上一個溫熱的胸膛。
“小心!”姬虞差一點要滑出姬發的臂彎,姜文煥穩穩托住了小崽的背。
有了姜文煥的支撐,姬發避免了四仰八叉着地的凄慘遭遇。借着姜文煥的力,他踉跄幾步站穩,蹲下身,放下懷裡的姬虞。
在姜文煥的見證下,他對孩子們發了有史以來最狂烈的火。
小樹不修不直溜,姬發平日根本不允許他們這麼放肆,但按育兒書的說法,他出門在外也盡量顧念着孩子們的臉皮,打算回家再算賬。
倒是苦了他這個當爸的,硬生生忍耐四天。
倆破孩子毫不體諒他的苦心,越來越過分,竟然把他出門前“安全第一”的叮囑抛到腦後,不分場合地吵鬧拌嘴!
姜文煥站在一旁,靜靜聽他教育孩子,還不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像棵看熱鬧的棕榈樹。
他沒見過這樣……脾氣爆炸的姬發,很有趣,想多看兩眼。
當然,小孩也是該受受教育。
胸膛處的餘溫還未散盡,他的手指拂過姬發靠過的地方,嘴角比AK還難壓。
姬發算完一筆舊賬,緩了口氣。姜文煥抓住時機,不着痕迹地替小孩們解圍:“演出還有十分鐘開始,我們先走吧?晚點回去再說。”
“不看了。”姬發冷聲道,“這麼不聽話,看什麼煙花,我看你倆像煙花,一天天淨在外頭現眼。”
小孩們眼巴巴地望着爸爸。
姜文煥忍着笑:“我特意請你來的,你不看的話,我很傷心啊。”
眼淚汪汪的姬虞在心裡為姜文煥揮舞小旗幟:好棒!叔叔好棒!
“……”姬發深呼吸,“走。”
路很窄。他們幾乎聽不見集市的喧鬧聲,這說明他們已大大偏離主路。姜文煥在前,牽着姬誦;姬發在後,抱着姬虞。
崽子們靜悄悄地貼緊大人,生怕烏漆墨黑的小道藏着吃小孩的壞蛋。
姬虞閉着眼,小臉埋進爸爸脖子裡。姬誦看上去十分鎮定,果然有哥哥的氣派。
——起碼表面很鎮定。
這麼黑的地方,如果牽着他的叔叔是騙爸爸的,他會不會有危險。
他又默默給自己打氣:爸爸不會把他交給壞人的。
姜叔叔的手很寬大,而且很暖和,他緊緊地牽着他,摟緊懷裡的盒子,又想起家裡的模型。
嗯……他應該不是壞人。
走了一兩百米的距離,忽有燈光穿透夜幕、躍入眼簾。
出口到了。
鑽出小路,他們重新披上五彩缤紛的燈光。姬發回頭看,集市主路離他們有相當一段距離。
果真是條近路。
姬虞的嘴巴張成圓圓的O型:“摩天輪……好大……”怎麼看都看不到它的頂端。
姜文煥指指摩天輪下的一排座位:“那兒就是我們的座位。”
這排位置正對大海,是角度最佳的表演觀賞點。
廣播恰在此時響起,演出即将開始,他們抓緊時間入座。
這兒離普通觀景點隔了很遠,人不多。海風灌進鼻腔,鹹澀、潮濕。海面接住了摩天輪揮灑下的點點光芒,粉紫色的星子投進海。甯靜的海。
滅燈,奏樂。
尖嘯,白光,炸開一片。星橋火樹,壺破流漿。
萬紫千紅散落在天穹。
曲畢,複亮起燈,舞台開幕。草原受到詛咒,猛獸發狂,善良的動物們無家可歸,奮起反抗。他們尋找到心裡的寶物,愛的魔法拯救了一切。
孩子們都陷進了這奇妙的世界。
姬發也看得出了神。
彩色泡泡炸開的肥皂水味兒,集市上烤鱿魚的香氣。鼓掌聲、叫好聲,歡快的結束曲目。
姬發一動不動,他的眼裡還倒映着姜文煥從未見過的色彩。
是園區音響震耳欲聾,還是五光十色的鐳射燈太亮眼?他心跳如擂鼓,似乎要沖破胸膛、伴着鼓點振翅飛出去了。
他再一次恍惚回憶起平平無奇的大學時代。他和姬發經一場誤會相識,他去上課,總會從後門進教室,進門就是階梯教室的最高處,輕易能看清每個同學的背影;路過操場,他會下意識地在場上尋找一個頭戴麥黃色止汗帶的人;圖書館閉館後,他也會在某個特定的宿舍前放慢腳步,分辨一個熟悉的聲音。
曾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在幹什麼?
我是在找人啊。他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他在意一個人。
三十歲的他,終于看清了二十歲的自己。
一個傻乎乎的毛頭小子,人生第一次遠離自己傳統、嚴肅的家庭,摸到了一條青春期悸動的尾巴。他自己卻渾然不覺,直到年過而立,才後知後覺地嘗到這酸澀又甜膩的滋味。
他期許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是避開利益糾纏、純粹而平淡的搭夥過日子,還是……還是撿起他丢棄的少年心思,燒起熊熊的火?理智上他更願意選前者,但他早已陷入了感情用事的境地,莽撞地選擇了後者。
從此以後,他會逐漸養成幾個說不上好壞的習慣:會在人堆裡不停尋找一個身影;會在看到小麥時會心一笑;會在聽到西岐的消息時放下手裡一切工作,判斷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這樣也不錯。
姬發眨眨眼,像是終于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像感覺到什麼,突然轉過臉,直直撞上姜文煥的視線。
瞳孔驟縮。
姜文煥避也不避。
姬發似乎确認了什麼。像是要被姜文煥的眼神燙傷,他倉促扭頭,磕磕絆絆地道謝:“謝了,那個……太、太晚了,我們……我們回去?”
“不再逛逛嗎?”姜文煥像察覺不到姬發的窘迫,“集市還有一個多小時才閉市。”
小孩們自然是不肯回去的。姬發推脫不掉,硬着頭皮玩了一路。他用孩子當“隔闆”,隔絕掉許多不必要的肢體接觸,鬧心得要命。姜文煥卻一切如常,像無事發生。
真叫人牙癢。
當晚,姬發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伯邑考離世後的多年裡,他做過不少夢,但真正夢到哥哥的次數不多,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場景大都不美好。每次清醒後,他都會記錄下内容,使這些“可貴”的夢能免于被遺忘的命運。
雖然它們本身就足夠難忘。
一片海,海水是黑色,卷起千層浪,拍碎在岸邊滿是孔洞的礁石上。
整個世界灰蒙蒙的,烏雲濃濃地壓在頂上,幾欲擦出電光。
他絲毫不懼可怖的浪頭,執意從礁石制高點向下望。在他夢裡,哥哥出現前的畫面尤為恐怖,但因為是哥哥,姬發從不害怕。
他望眼欲穿。
海中央立着一個人影,人影身上爬滿大塊大塊暗紅色的花紋。他瞪大了眼,仔仔細細地瞧。
那不是花紋,是血。
那個人渾身流着血。
他立刻要跳下去,從礁石上跳進海裡,但無形的力量阻擋了他。他向後退,後方沒有障礙,他瘋了一樣從礁石上跑下去,腳踩進沙子裡,越陷越深,越陷越冷。
沙子越來越濕。
他縱身一躍,撲進海裡。
海水刺骨,他恍若不覺,拼盡全身力氣向前遊,一朵浪打來,将他卷回岸邊。他看到人影轉身,面目不清,隻露出一雙溫潤如星的眼。
他要救他。浪花退卻半刻,他抓住機會,再次躍進海中。
浪頭又将他卷了回去。
哥哥的身影離他更遠了。
姬發不明白,他隻是想救下哥哥,想再投進他的懷抱,再聽他說一句話。一次也好,夢裡也罷,他為什麼做不到?
他絕望至斯,幾近生恨。
他恨自己的無力,恨自己懦弱,恨自己當初不能随逝者而去。困着他的責任如今看來是多麼可笑?他太看得起自己了,難道他不在,西岐就會分崩離析嗎?孩子就不會長大嗎?
狂風怒号,掀起滔天巨浪,正兜頭向他砸下。
他卸下渾身的力氣,近乎報複地想:來吧,讓我死在這片有他的海裡。來吧。來吧。
一雙帶血的手推了他一把。
胳膊一痛,仿佛被什麼人拽住了。
姬發神魂歸位,便覺得眼仁兒幹澀刺痛,是好一陣沒眨眼的緣故。再一看,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栽到了床下。
另外兩張床上,兩個小孩睡得比豬沉,渾然不覺老爸幹了件丢臉的事。
監護人的臉面尚存,他舒了口氣。
濤聲陣陣,流過玻璃窗,洗刷成悶悶的音色。海潮一波接着一波,規律的節奏變成了一把小刷子,刷掉從夢中解脫後未消的餘悸
他蹑手蹑腳地走上陽台。
淩晨時分,除了潮汐湧動,海邊的一切都安靜地昏睡着——安靜得可怕。
海濱不似城市,沒有高樓大廈的光污染,沒有路燈攪擾,擡頭就能望見星星。
星星。
在有關鄉下老家的零碎回憶中,日落時分才是夢幻的開始。吃過晚飯,夜裡漆黑一片,他就可以和某個人擠在院子裡那把搖搖椅上,數着無窮無盡的星星,聊着說不完的話。
那時他還年輕,很年輕,他着急地和身邊的人們分享他的遠大理想,堅信沒有自己不能改變的世界。如果有什麼事他不能改變的,必然是因為他不夠努力。那時的他太過膚淺,從不把生存和死亡放在眼裡。
哥哥死了,再後來,父親也死了。他束手無策。
他恨殷壽,自然的。恨得錐心刺骨,恨到想生啖其肉。殷壽死了,前塵作廢,他甚至不能重提哥哥的事,因為這牽涉到太多人的利益。聞仲和他談條件,要他不再提伯邑考的時候,他居然、居然答應了,他為自己感到可恥。
現在,殷壽死了,他還能怪罪誰?又要被迫按捺什麼沖動?
他已然無能為力。
姬發将臉埋在掌心。還有一個人,他還可以放開去恨一個人。
他恨自己。
他恨。如果他不曾偏信殷壽、不曾逃回家,如果他再謹慎一點、再周全一點,如果他那天及時甩掉殷壽的人趕回家、不讓哥哥為他擔心,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那些悔、那些怨,積壓了數不清多少個日日夜夜。夢醒了,它們便逃進了不遠處的大海中,伴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湧上心頭。
一牆之隔,姜文煥側身靠在陽台的玻璃門上。
他做了個夢,夢見姬發懸在崖邊,漆黑的海面掀起高塔似的巨浪,近乎要将他卷進海水中。他喊,用盡全身力氣,姬發卻怎麼都聽不見。他從懸崖墜落,浪裹住他。姜文煥奔進海裡,風浪太大了,他慌亂間抓住了一隻胳膊。
姜文煥狠狠一拽——
他醒了。
他坐起身,緩了一會兒,收拾了滿地的枕頭被子。他下意識去摸煙,忽然想到自己戒煙好幾個月了。
隔壁陽台亮起燈光。
别墅裡住的除了他,隻有姬發和他的孩子。他們就住他隔壁。
他怕驚動人,便倚靠在玻璃門上,靜靜地觀察。
姬發在陽台待了很久,深更露重,他甚至不記得披件衣服。
他一會兒垂着頭,一會兒扶着額頭。又過一會兒,他神經質地揪住自己的頭發。
姜文煥跑出房間。在他将要叩響隔壁房門時,又停住手。
昨夜的姬發躲他躲得像一隻受驚的松鼠,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清楚,姬發會慌,恰恰說明他不是一廂情願。他隻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時難以接受。
推己及人,姬發也需要時間。這不難理解。
他在心中一遍遍複述曹宗的話,不能急,不能逼得太緊。
他回房了。
異樣的情緒仍裹挾着姜文煥,他很想問問姬發,現在還會不會犯心絞痛。
第二天,姬發以身體不适為由,謝絕一切活動,閉門不出。其實他更想馬上離開,之所以不走,是因為東魯方面将在臨行當日舉辦商務宴會。他悲哀地想,責任心真是他一輩子甩不脫的鐐铐。
一天過去了。
姜文煥沒有再給姬發逃避的時間。僅剩的一層窗戶紙極為脆弱,如果這一次不能捅破它,後果不堪設想。
“姬發,我有話要和你說。”
“明天再說吧,我們要休息了。”姬發臉上挂着笑,手指緊緊抓着門沿,随時準備好關上門。
“不行,”姜文煥看出他的意圖,手掌死死抵住門,“必須現在說。”
姬發臉色微變。
“爸爸!”姬虞等不及喊他,“你還沒給我們講故事呢!”
“……你看,真不方便,沒騙你。”
姜文煥默然,收回了手。
門關上了。
門縫中透出的光照在姜文煥臉上,越縮越窄。漸漸地,他看不到姬發的臉。
燈光被關在了門裡,他被關在門外。薄薄的木質房門,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明天,明天一定要說,不能再拖了。
但姬發沒有給他明天的機會。
太陽在海平面升起之前,他帶着孩子們離開了東魯,隻留給姜文煥一封匆匆寫就的感謝信。
他改簽了最早飛西岐的航班,小孩們打着瞌睡,小雞啄米似的,小腦袋一點一點,他一手提一個,緊趕慢趕趕到機場。他找到航旅會員的VIP休息室,終于能騰出手來打個電話。
東魯原先安排了午宴,準備結束後再送他到機場。他這一走,别人的精心準備都要泡湯。
這很失禮,但他沒有更好的應對舉措。
姬發緻電曹宗,胡扯了個西岐臨時有要務的借口,說了些表達感激、抱歉之類的套話。曹宗反應平平,語氣甚至算得上冷漠。
“好,那就這樣,有緣再會。”
曹宗挂了電話,像往常一樣,夾着包出門、下樓,開車到東魯,進辦公室。
落座後,他先通知行政人員取消中午的商務宴會,又和董事長助理核對今天的行程安排。
“取消了?”助理詫異道,“姜董沒通知到我。”
曹宗腦筋一轉:“姜董來了嗎?”
“沒來……電話也打不通。”
他心中哀歎:又得去給人當知心大哥哥了,不給誤工費的那種。
曹宗改了早上的行程,開車出去了一趟。他的車速壓在超速的臨界點,直奔城東。
越向東走,高樓大廈越少,水汽越重。這樣的環境變化,意味着他離海岸越來越近。他開出大路,娴熟地拐了個彎,抄進一條小路,左突右奔幾回,再繞了小一圈,終于到達姜家的海濱别墅。
姜文煥的車停在院子裡。
大門沒鎖,他徑自摸上二樓,在最大的主卧找到了他家董事長。
董事長正沖手裡兩頁白花花的紙發呆。
他瞟了眼卧室,那張King Size的大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張寒酸的單人床——姜文煥知道姬發在訓練孩子們分床睡覺後,專門搬走大床,搞了這麼一出。
相比這出,他在自己家睡客卧的事倒還顯得正常點兒。
“喂!”他一跺腳,大喊一聲,“董事長帶頭曠工,CEO來逮人了!”
姜文煥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