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北境玄甲軍大營内,曾來過一個青衫男子。他聲稱自己是淘金城縣令,在修助農渠時發掘出狗頭金一枚,需要奔波千裡,獻于聖上,因狗頭金珍貴,特請楚國公派兵護送。楚國公欣然應允。
狗頭金難得一見,楚國公還請了許多将領都前往大營參觀。衆人看着那枚奇形怪狀,沉重無比的金子,都覺得稀奇。楚景晟當時隻有十歲,作為要承繼北境軍和國公府的少将世子,他跟随父親在軍中曆練。他也覺得奇怪,不過不是對金子,而是對這名年輕氣盛的縣令感到迷惑。
“君取狗頭金,不低調送京,為何如此大張旗鼓?若是被邊境外貪婪成性的匈奴聽聞,淘金城豈不危險?”
青衣縣令愣了一瞬,見對方隻是個孩子,便笑道:“小世子多慮了,金脈還未确認,如今隻是一枚金子罷了,兩國怎麼會輕啟戰争?”
楚國公捋着胡須不語,衆将領見他頗有輕視世子年齡之意,臉色都漸漸冷漠起來。
楚景晟不以為意,隻對着父親道:“孩兒建議,父親可派軍隊前往淘金城,沒有敵情,便例行巡查守邊,若有敵情,也可以盡快救援!”
楚世子年齡雖小,确是滿腹鬼謀。衆将領紛紛請命前往。楚國公同意了,撥出五千玄甲輕騎,楚景晟随軍,兩名能征善戰的上尉領軍,先行前往淘金城。
然而,當時的北境軍大營,距離淘金城還要三天三夜的路程。
當他們抵達時,淘金城已被霍都單于占領,匈奴燒殺搶掠,酒酣之際,未料到玄甲軍來得如此之快,沒有防備,一擊之下便迅速敗退。
楚景晟帶着玄甲軍入城,看着滿城房屋毀于烈火,殘屍遍地,憤恨貫穿了所有兵卒的心髒。在推測了霍都逃竄的路線後,兩名上尉帶兵追擊而去,另有輕騎快馬回北境軍大營報信,楚國公當即親領了兩萬兵卒,夾道追擊霍都。
楚景晟帶着少數玄甲軍留守淘金城内收拾殘局。他在牆角一處碎瓦下發現了一角布條,猶疑下将碎瓦掀開,才發現裡面藏着一個五六歲的女童,楚景晟伸手探出女童脖頸,發現她尚有脈搏,隻是被煙火嗆得暈死過去。
她紮着兩個羊角辮,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臉上印着兩道淚痕,小小的雙手緊緊抓着一個包袱,裡面裝着兩張面餅。就在這裡不遠處,躺着一名脖頸被割裂的女子,她躺在一片凝固的血泊裡,一雙眼定定地望着這裡,緻死未能瞑目。
楚景晟心中撕裂般的痛。他瞬間便明白了,這個女子應是女童的母親。他甚至能想到,在那些粗暴殘忍的敵軍肆虐燒殺之時,這位母親是如何恐慌且絕望地給女童塞上兩張面餅,将她藏在這堆碎瓦之中。
楚景晟讓兵卒将女子歸置安葬,抱起女童,将她交給在此地留守的宋老軍醫。
後來他聽說女童醒了過來,隻是不記得了所有事情,跟着宋軍醫一步不離。老軍醫即将退伍,見此慘劇,心中不忍,找到楚景晟請示,既然這孩子已忘記了所有,不如便讓她隐姓埋名,跟他回鄉生活。
楚景晟沉思片刻便同意了。所以在所有關于淘金城慘案的記載中,都寫着無人生還。
今日偶遇,楚景晟才知道,原來宋軍醫帶着女童歸隐的家鄉便是錦州城。
時光匆匆,那個梳着羊角辮的女孩,長大成人,明日也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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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漫步在昏暗的官道上。十二年後的殘月,照着兩個無家可歸的異鄉人。
“廖兄,其實我一直想知道,當年你是如何活下來的?”溫昭陽猶豫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你若是不想說,就不說,我無意引起你的傷心事,隻是……我隻是想,若是我們兩個能活下來,是不是也有其他人也能活下來呢?”
廖明崖看着一臉希冀的女子,嗓音嘶啞道:“不太可能了。那一夜,我其實不在城内。匈奴攻城時,我在城外未挖完的助農渠裡摸金,才躲過一劫。後來我隐姓埋名從了軍,在軍中拼命攀升,三年前才升調到少帥身邊。少帥查到了我的身世後,我曾問他,當年還有沒有人生還,他說隻有一個被退伍軍醫帶走的女童。後來我也是費了很多功夫,才找到你。”
“哦。”溫昭陽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轉而道:“沒想到這麼巧,今晚會在這裡碰面。”
“其實不巧。”廖明崖道:“一直沒收到你的回信,剛好今日路過錦州,少主在此安營修整,原本今夜我打算去宋家醫館看看你的。”
溫昭陽才想起來回信的事,解釋道“我曾給你回過信,預計初夏時分到京,隻是信被宋慈截下來了。耽擱了幾天,我估計着你已經離京了,便沒有再次去信。”
前方馬蹄停下,廖明崖看着她,輕聲問:“那個宋慈經常欺負你嗎?”
“不是欺負。”溫昭陽想了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隻是不想我離開錦州。鬧别扭罷了。”
廖明崖沉默片刻,幹巴巴道:“抱歉!是我連累你了!”
如果他足夠強,就不會來打擾她。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在錦州城平安終老。
淘金城應該有人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