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是一個幹燥的城市,多風,無雲,無雨。
和新市的太陽也酷烈,但空氣中充斥着飽滿的水汽,魚甚至可以在空中遊泳,悶而濕熱,人們像自帶了浴室出門。
這裡不一樣,太陽光直愣愣地照下來,好似置身烤箱,空氣像剛開封的薯片,幹而脆。
奇異的是,一旦起風,風是涼的,它會把所有的燥熱都吹走。大多數人舉着太陽傘,它竟然真的有用,隻要有陰影,溫度就會降下來。
飛機剛落地,徐夢舟便大口呼吸幾下,“爽!”
好似溺水的人被救上岸來,終于能喘氣似的,“這麼多年,我還是喜歡這兒的天氣,應該是氣候,和新市太悶了,連衣服都曬不幹。”
“快走,一會兒回家我帶你摘草莓,我有一片草莓園呢,奶奶專門種給我的。”
她牽住阮黎的手,自然到了一種無需多言的地步,就像撩起發絲别在耳後,就像左手抓住右手。
“等等,”徐夢舟想到關鍵,“你之前來過這裡嗎?我帶你看過嗎?”
如果有過……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些失落,就像精心送出的禮物已經被人送過,哪怕這個人是她自己。
“沒有,我沒和你一起來過平城。”阮黎說。
可徐夢舟仍有些不高興,這次沒有,下次呢。一個人的愛好基本不變,萬一以後她想約會,一問,已經做過了。
多麼掃興。
她撇嘴,就差把嘴角扔出八百米開外去,吃起自己的醋來。
方才還興沖沖的人一下慢起腳步,五官是揉皺的紙團,堆在一起未疊的衣服,凹下去的地方陰影重重。
“怎麼不高興?”阮黎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再怎麼也猜不到,會有人吃自己的飛醋,心裡過了百八個理由,也沒想出來。
“之前的我,和現在的我像嗎?”徐夢舟問,“有人說,七年過去就是一個嶄新的人,□□還是思想,都會和從前不同。”
“我們像嗎?”
阮黎不禁擡眸,深深凝視了她半晌,思考良久,才回答:“像,也不像。你是個變化很小的人,有些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被環境推着走,被許多人改變。你不一樣。”
“你不去适應環境,反而讓環境來适應你。”
她很是認真地斟酌說出口的每個字,不想随意糊弄過去。
“你的性格幾乎沒有變化,但時間還是留下一點痕迹,我不會用成熟這個詞來形容,非要說的話,是妥協吧。”
妥協是個很負面的詞,阮黎還是用了。
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成長,為了适應社會和群體,而磨滅自己的棱角,把鋒利的部分磨平,讓它變得圓潤且扭曲,就像橡皮泥,這樣才能更好地塞進盒子縫隙裡,成為群體的一部分。
阮黎認為這是社會性的“正确”,像蜂巢,所有的工蜂都要遵守規則。
但她不想要徐夢舟也變成這樣。
她希望徐夢舟可以永遠保持自我,哪怕一百歲,也是人群裡最大膽有個性的老太太。
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蜂。
徐夢舟聽了,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她抿着唇,再一次問:“那你覺得,是現在的我更好,還是老的那個更好?”
阮黎的眼尾幾不可察揚起,如同蛛網捕捉最微小的振動。
——原來不是要談心。
“現在的。”她說,故意壓低聲音,讓話語輕吻一樣送到耳畔,“我更喜歡還會害羞的你。”
徐夢舟輕哼一聲,唇線還是直直一條,可在末端卻有了一個上揚的弧度。
大八歲,都年老色衰了,當然比不過年輕人。
阮黎好似她肚裡的蛔蟲,不緊不慢地說:“現在的你是過去的全新的你,我是未來的全新的我,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屬于當下的一切,都是最獨特的。”
頓了頓,她又加一句,“最好的。”
徐夢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興起來。
沒走兩步,她又回過味來,狐疑道:“等等,那我以後不會害羞,是被你鍛煉出來了嗎?”
阮黎順順鬓角,沖人微笑,“太太,你才是一家之主,我去哪兒知道。”
“你很壞你知道嗎?”徐夢舟沒好氣地咬牙,“你真的過分。”
“你喜歡。”阮黎慢悠悠說,都不肯象征性地問一下,過分笃定自信。
徐夢舟不說話,隻是硬拉着這人的手,在手心撓了好一陣。
徐奶奶早早就在機場等着接人。她雖然一把年紀,頭發花白,身子骨卻硬朗,脊背直得堪比松木,脖子上倒真圍着一條墨綠絲帶,像是把樹冠繞成藤搭在肩上。
老太太瞧着幹瘦,手上卻很有力氣,和徐夢舟擁抱,把她的背拍得啪啪響,好似敲鼓。
阮黎聽着有點頭暈。
“奶奶!”徐夢舟抱着她,歡歡喜喜地叫,用臉去貼她的臉,像個許久不歸家的貓蹭人,交換氣味,确認身份。
“我好想你呀,你也想死我了吧。”
“哈哈。”徐奶奶大笑着點頭,“想啊,家裡給你炖排骨了。”
“奶奶,這是阮黎。”徐夢舟将一旁站着的女人牽手過來,後者難得顯出一點局促,視線先朝下看了一眼,再擡起來,文文靜靜地點頭,跟着叫了聲奶奶。
“好孩子。”徐奶奶沒拍她,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