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身為一家之主,凡事更要三思而後行。”梁頌瑄坐回石凳,捧起香茗吹了吹:“沈氏百年清譽,可禁不起折騰。”
她将茶盞擱在石桌上,定定地望着沈願:“究竟是保一人,還是保全族,沈家主自己抉擇。”
遠處雷聲沉悶,震得沈願踉跄退了半步。
“沈某明白了。”沈願撩袍跪地道:“沈氏宗祠明日便會重立家規:凡背醫德者,永絕親緣。”
雨聲驟停。梁頌瑄作勢要扶沈願,卻被他袖角一揚避過。她望着那道蕭索背影漸漸沒入雨霧,神色淡漠,看不出是喜是悲。
雨簾外隐約傳來西廂房推窗的響動。她啜飲清茶,笑道:“秦公子聽了這麼久的牆角,過瘾了沒有?”
西廂房窗棂“吱呀”一聲被推開半扇,秦允澤抱臂斜倚在窗框上,衣襟上沾着幾朵落花。
他屈指彈去肩頭碎瓣,笑道:“梁姑娘這張嘴當真厲害,沈願回去怕是連祖宗牌位都要清理得幹幹淨淨了。”
梁頌瑄将沈願用過的青瓷盞推到一邊,取過新盞斟茶。她慢悠悠地道:“若讓秦将軍來當說客,哪裡需要我這般大費口舌?”
“我笨嘴拙舌的,可說不過梁姑娘你。”
秦允澤翻身躍出窗台,皂靴踩上一灘積雨惹得水花四濺,“都說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
他踱到石桌前,撩袍坐在石凳上,望着她調笑道:“最毒婦人心。”
梁頌瑄連頭也沒擡:“秦将軍這話不公道。”她潑去殘茶,不疾不徐道:“當年左右羽林軍為平定黔州叛亂曾屠城三日,秦公子怎麼不說淩将軍心毒?”
“你……”秦允澤被嗆得無話可說,隻得讪讪道:“……好個伶牙俐齒,在下佩服。”
梁頌瑄拎着銅壺往新盞裡注水,茶壺嘴騰起袅袅白煙。她道:“人心險惡,不分男女。秦将軍既知毒蛇咬人,就不要輕易招惹……”
“打住打住。你看你,越說越要生氣。”秦允澤笑嘻嘻地截斷話頭,很是自然地拿起梁頌瑄剛倒好的茶盞。他目光掃過錦盒裡的青玉杏花簪,“這不是你托我尋的簪子?怎麼……”
“沈願送來的。”梁頌瑄擱下茶盞,“勞煩公子替我送去孫府了。”
秦允澤捏着簪頭翻轉半圈,撚起簪子細看。簪頭杏花缺了兩瓣,可斷裂處卻用金絲補上了。他心道:“這簪子怕是沈願差人修補過。可再怎麼補,裂痕依舊掩不住。”
“這品相,你真要送去孫府當賀禮?”話剛出口秦允澤便後悔了:這人要他把簪子送去孫府,不就是要給孫家那位姑爺添堵嘛。
果然,梁頌瑄沒理會他這蠢話。
她從袖中抽出兩封信箋壓在錦盒上,“秦公子這麼閑,不如順道再往醉花樓走一趟。朱紅漆封給素纨姑娘,墨綠那封煩請她轉交。”
這兩封信她本欲托付給沈願轉交,可瞧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打消了念頭。
秦允澤接過信,漫不經心道:“何必這麼麻煩,我一并替你送了便是。”
見梁頌瑄不答話,他忽地一笑:“不會……是送給哪個權貴的吧?”他盤起二郎腿,吊兒郎當地開口:“讓我猜猜……是馮刺史?”
紫藤花架投下的陰影恰好遮住梁頌瑄半邊臉。她拎起銅壺續茶,茶葉在盞中打轉:“秦将軍若不願意那便算了,我另想法子便是。”
秦将軍卻忽地握住她執壺的手腕,“梁姑娘竟尋了馮賢齊做靠山……隻是此人……”他沉吟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于是道:“梁姑娘不如換個更穩妥的靠山。”
梁頌瑄聞言笑出聲來:“更穩妥的靠山?秦将軍不會是指自己吧?”
“我當然是穩妥的靠山。”秦允澤一臉坦然,“你若投身我麾下……”
“若我不應呢?”
“……那便可惜了。”秦允澤沒想到她竟拒絕得如此果決,問:“但為何?馮賢齊能給的,我也能給。”
“不為何。”梁頌瑄回答得幹脆。她垂眸吹散茶湯浮沫,心下清明如鏡。
馮賢齊任刺史一職,又分去孫昌榮民政之權,借他之力查孫昌榮是事半功倍。而秦允澤雖是五品武官,可如今在雍州守備軍不過挂個閑職。再者若前線戰事吃緊,他免不了受兵部調令牽制。
更何況秦允澤身屬李黨,是父親戰敗的既得利益者,他又怎會誠心助自己查案?難保此人不是來探虛實的。
她将茶盞往石案上一擱:“如今戰事緊張,秦将軍不知何時便要去前線殺敵,實在不敢勞煩。”
“再者,”梁頌瑄起身,猶豫不定地望着秦允澤:“我知馮大人想借我之手除去孫昌榮,可秦将軍又想從我這得到些什麼呢?”
秦允澤一怔。他不曾想過這個問題,拉攏梁頌瑄之舉是出自下意識的行為。
思及此處秦允澤又是一驚,他潛意識裡竟已将兩人歸為同路。舟行江河,風雨來時便該共執一槳,可梁頌瑄是同舟人麼?
秦允澤擡眸一望,發覺花廊裡隻剩他一人獨飲。
蟬聲嘶鳴,暑氣翻湧。濟世堂後院的杏樹被曬得發蔫,青磚地上鋪滿樹葉碎影。紗簾被熱風掀起一角,梁頌瑄半倚在藤榻,額角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