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黃銅冰鑒冒着絲絲涼氣,卻難消長夏暑熱。
秦允澤提袍跨過門檻,見兄長的副将嚴遷抱着頭盔立在朱漆柱子旁。他身上鐵甲結着層薄霜似的鹽粒,顯然是快馬加鞭從前線趕來的。
見秦允澤來了,嚴遷将頭盔往榆木架上一擱,随即抱拳道:“秦公子。”
秦允澤心下生疑:嚴遷怎會在此處?他此刻應随淩雲翰駐守金城才對。難道兄長出了什麼事?
秦允澤來不及回禮,便被老太監催促着接旨。
兩個小太監捧着明黃卷軸立在中堂,為首的老太監咳嗽一聲:“跪——”
“門下,敕曰:朔方軍鎮初立,特擢雍州守備軍指揮使秦允澤為鎮西大将軍,總領糧草調度、城防治安等一應軍務……”
秦允澤跪在地上,青磚地燙得他膝蓋發疼。那句“特擢雍州守備軍指揮使秦允澤為鎮軍大将軍”聽得他耳畔轟然作響。
他雖知曉雍州會劃為軍鎮、不再由節度使統轄,可也沒想到這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
以他的資曆,至多不過遷升一州守備軍統領,如何當得這總領朔方軍務的重職?
莫不是……陛下欲借他這枚閑棋,敲打坐鎮金城的義兄淩雲翰?
這念頭剛冒出便立刻被秦允澤打消:突厥在北方對大盛虎視眈眈,陛下斷不會在此時自毀長城。
那老太監又念到:“昔黔、沂二州平叛有功而未彰,今補叙前勳……”
聖旨聽到此處,秦允澤後背驟然沁出冷汗。老太監宣讀完诏書中“符到奉行”二字時,他仍怔在青磚上忘了叩首謝恩。
四年前秦允澤随兄長去黔、沂二州平叛,他在淩雲翰受困之時單槍匹馬截斷叛軍糧道。
這本該是大功一件,可淩雲翰有心磨練他,便在捷報裡抹去了他的名字。
兄長此舉意在讓他藏鋒斂锷,此事知者寥寥。但如今怎麼舊事重提了?秦允澤百思不得其解。
兩個小太監笑道:“秦将軍高興得都忘了謝恩了!快快請起!”
秦允澤如夢初醒,慌忙伏地叩首,額間已沁出細汗。
“臣奉敕。”
秦允澤三叩首起身,從鄧公公手中接過明黃綢緞。他手指微顫,隻覺得掌心聖旨重如千鈞。
鄧公公臉上堆着笑紋:“将軍可真是年少有為呐,怪不得兩位九千歲時常挂念着。”
秦允澤也笑:“哪裡哪裡,不過是陛下擡愛罷了。”說罷他給霍昭使了個眼色,霍昭便捧着錦袋上前。
老太監眼角褶子更深幾分,嘴裡卻推讓:“這如何使得……”可動作推搡間已把銀子往懷裡一揣。
末了他道:“朔方苦寒将軍可要保重貴體,往後好再立奇功呢。”
說罷人就要走,卻被秦允澤喊住了。
“公公,兩位九千歲近來如何?”
霍昭與嚴遷皆是一愣。秦允澤此舉意在何為?
“勞将軍記挂,”鄧公公又笑了,隻不過笑紋裡帶着涼意,“聖澤庇佑,自然是萬安。倒是将軍此番擢升怕是要小心些,外面眼紅的人可多了去了。”
蟬聲沉落,漸漸歸于寂寥。秦允澤喉頭發緊:“自然。”
他此舉可不是奉承,而是試探。
如今在朝廷呼風喚雨的既不是劉玄儒,也不是李秉憲,而是宦官鄧氏兄弟。他二人把持朝政多年,已與劉李兩黨成三足鼎立之勢,是朝中一患。
而且,他們出身慶州。梁頌瑄提及的許奈也是在慶州任職,不知隻是與鄧氏兄弟是同鄉,抑或另有牽扯。
秦允澤定定立在原地,神色凝重地瞧着霍昭引衆人轉過影壁。
他不自覺地握緊了聖旨。若鄧氏兄弟與粟特商隊有勾連,那大盛便内外交困、危在旦夕。
待腳步聲遠去,嚴遷解了皮囊仰頭灌水。他似是渴極了,水珠順着下颌淌進鐵甲也不管。
秦允澤将聖旨擱在案幾上,眉峰微蹙:“金城出事了?”
“入夏後突厥人便不演了,金城五日遭襲七次。”嚴遷抹了把嘴,恨恨道:“昨日黎明突襲西城門,投石車砸塌了半段城牆。”
秦允澤心中一緊,顫聲問:“那……兄長如何?”
“淩将軍在箭樓督戰,三日都未曾合眼。好在性命無恙,隻是左臂叫流矢蹭了道口子。”
嚴遷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信,“将軍命我日夜兼程傳話:‘鋒藏鞘中徒引鏽,箭駐弦上枉驚風。且破匣來試霜刃,直教胡虜血濺纓。’”
秦允澤拆開信略略一掃,便知為何兄長為何這般着急了。
戰事吃緊,可朝堂上仍争鬥不休。李黨掌戶部管糧草,送來的三萬石粟米卻摻了一萬石沙。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李黨在報複劉黨不久前“擴科舉、限蔭襲”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