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身上挂着狗鍊——狗鍊被勒到了毛裡,看着生疼。它瘦得像皮包骨,全身的毛都發黑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李維旁邊,看着那塊饅頭。
李維問他:“你想吃嗎?”
小黑狗搖了搖尾巴。
它想上前,但它又想到了那些朝它身上劃尖石頭的人,猶豫着沒上前。直到一塊小饅頭丢到了它跟前——
小黑狗沒忍住,撲了上去,像吃肉罐頭一樣津津有味地吃着那塊沾着灰的饅頭。
這就是李維和小黑狗的相遇。
2005年,他就和這隻瘦骨嶙峋的狗坐在天橋下,看着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走街串巷,卻沒有一個能容身的地方。
後來他才知道,這小黑狗本來“不黑”,它似乎是隻被遺棄的小金毛。于是李維給它取名叫“饅頭”,從此跟着他一路北漂。
他北漂的這十多年,從沒有放棄過這隻狗。狗不嫌家貧,饅頭兢兢業業,最窮的時候跟他在一個食盆裡狼吞虎咽。一件軍大衣蓋一人一狗,縮在橋下睡着覺,到了天明出去給人刷油漆。
2005年,十多年,李維起早貪黑,終于在京城有了地位。他終于敢抱着饅頭回了家——老兩口去世了。
小老頭和小老太,苦了一輩子,終于見到自己兒子出息了。那笑容還沒在臉上挂上多久,小老頭顫顫巍巍出門給村裡人報喜時出了意外,小老太傷心欲絕,沒兩天就跟着走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李維抱着老饅頭,手裡還提着從京城帶來的禮品盒,跪在地上哭了一整天。對着那空唠唠的房子磕了一夜的頭,浸濕了那十年都沒丢的娘做的護身符。
饅頭陪着他哭,一聲不吭,任由他抱着。他哭了個夠,便對着饅頭說:“從此,我就隻有你了。”
小饅頭應了。
可小饅頭,終于也變成了老饅頭。
“老饅頭”跌跌撞撞,不怎麼吃飯,也不怎麼動了。它沒能像以前一樣圍着人傳,隻是偶爾擡起頭,那眼珠子又渾又濁,瞎了一隻眼——
偶爾想要去喝水,還沒喝到,就把水盆給打翻了。
見到它的人也不會再逗弄着說“小狗”,而是嗤笑着稱它“老狗”了。
但它卻一刻沒離開李維。
李維知道自己其實不算個好人——他固執又偏激,自傲又沒本事。可老狗就一直陪着他,從無到有,從沒有離開。
它這輩子最餓的時候都沒有跟李維搶過飯,甯願背對着他啃着草。它好像知道上天派它來這人間,就是照顧這不得志的主人的。
可這一年。
老狗也快要死了。
“它如果死了,我就什麼都不剩了。”李維恍惚地擡起頭,“我這人生,什麼牽挂……也都沒有了。”
季時安靜地聽他說着,沒有回應。
“今天出門前,我告訴它我要去拿藥,它拖着身子送我到了門口。……我好想趕緊回去,可我也好怕這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對了。”
李維低聲說着:“今早出門的時候,好像沒看到它的鈴铛,不知是不是掉在家裡的哪裡了……”
“鈴铛?”
季時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從自己的文件袋裡拿出了系着紅繩的鈴铛,遞到了李維面前:“是這個嗎?”
李維一怔,立刻接了過來:“是……是這個!醫生,你是在哪裡撿到的?”
季時道:“就在我診所的門口。”
李維看着鈴铛愣了好一會兒,眼淚蓦地就留了下來。
2006年,他終于有了閑錢,為小饅頭買了一個小鈴铛。他對小饅頭說:“這鈴铛送給你,意味着你我的生命要重新開始了。哪天你厭倦我了,想去哪個地方不回來了,你就把鈴铛丢在那兒,萬一我想你了,我就順着鈴铛去找你。”
小饅頭接到了人生第一個禮物,嗷嗷嗚嗚叫得可開心了。
它好像不太懂李維的意思,好像又懂,從沒有把這個鈴铛弄丢過。可這一天,老狗卻整齊地把鈴铛放在了診所的門口。
它說。
那醫生說得沒錯。
陪我走過最後一程吧。我的生命要結束了。
李維大哭了起來。
大雨滂沱,分不清雨聲更甚,還是哭聲更甚。斷斷續續,卻都成了殘響。
季時站在原地許久,終于還是将傘放在了男人的身旁。
他輕聲道:“回去吧。看看它。”
回去吧。
回家吧。
看看它。
看看他們。
當樹還甯靜地停擺着,當風還尚未劇烈吹拂着。
當你還擁有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