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時,沈玉捧着骨灰盒。天青色盅型瓷器,溫溫的,比想象中沉許多。
墓園下葬要等到春節後。
午餐後,金柳讓葉天和傅雲琅自行安排,她和沈玉去沈老生前的住所。
正值中午,小區低層敞開的窗戶飄散出飯菜的香氣。
沈老住三樓,金柳開門,鑰匙是為沈老做飯的阿姨交還的。
這是間不大不小的三室一廳。木紋地闆,紅木家具,幾棵有些發蔫的盆栽,有些卷邊的牆紙。陽台玻璃窗上貼着紅色生肖窗花,溫馨明亮,整潔幹淨。
“沈爺爺前幾天精神轉好,請人打掃過一次,準備迎接他回家過年。”金柳說着。
鞋櫃裡有大大小小幾雙拖鞋。有雙銀灰色的,一塵不染,被放在單獨一排。不用說,是金柳的,她的東西向來不喜歡和别人放一起。
沈玉從其它幾雙裡,随便選了雙合腳的。
金柳走到陽台,拿起噴水壺,給綠植澆水。
沈玉把骨灰盒放到客廳茶幾上,在房間裡轉悠。
進門左手邊是間廚房,靠窗邊塑料盆裡種着幾棵大蒜。看得出來被剪了很多次,又比較長時間沒人打理,長度參差不齊。
打開冰箱,沈玉愕然。食物滿滿當當,滿格的雞蛋、泛黃軟蔫的綠葉菜,已過食用期的豆腐塊、幹癟的火龍果和橘子,腐壞的肉。
最上排有瓶黃桃罐頭,保質期還有一年。
沈玉關掉冰箱門,找了塊幹淨的布,包住罐頭蓋,使勁擰了幾下,打開。洗了兩隻瓷碗,兩個不鏽鋼勺子,把果肉全部挖出,分為兩份。
沈玉回至客廳沙發處,把一隻碗遞給金柳。
在她旁邊坐下,沈玉捏起不鏽鋼勺子,冷藏的黃桃入口冰涼甜滑,酸甜的氣味浸入空氣,身體逐漸舒緩,整個人好像終于從緊繃的神經裡逃逸出來。
金柳側頭看着她:“你長大了。沈爺爺看到,會很開心。”
“可能吧。”沈玉把碗放在玻璃茶幾上。
透明幾案下方,抽屜半開,露出一個老式皮革封套的相簿。暗綠色革面,邊緣帶着模糊的舊漬,封套上有張二寸大小的全家福。
沈玉知道姥爺這裡可能會有些舊物。這麼多年過去,她覺得自己看到那些東西應該會沒有什麼反應、甚至忘記。
她的确忘記了。那張全家福上,一個年輕女人的手搭在幼小的周蘅肩上。她正疑惑這個女人是誰,突然意識到,那是她母親。
于是,那個清晨的陽光,那具她抱着撒嬌的硬邦邦的身體,在轉身後看到的瞪圓的雙目、嘴角的白沫,僵直的手指,淡紫色的斑痕,全部如數鑽回腦中。
她把抽屜推進去。
眼前閃過無數暗色畫面。胸口的空氣被抽幹,仿佛有塊沉重的巨石攪着腸胃,要将全部内容物如數倒灌入咽喉。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終于開始幹嘔。
她推開安着磨砂玻璃門的衛生間。
早上吃的一點餐食變成殘渣和糊狀物,被吐入馬桶。
胃中仍在翻江倒海,肝髒肺腑一股腦全往上湧,但嗓子眼又好像被什麼惡心的膠狀物堵住,再也嘔不出任何東西。
癱坐在馬桶旁邊,她去扯側旁的衛生紙,胡亂擦着。
脊背上金柳的手掌拍打着,遞來漱口杯,沈玉沒有力氣去接。
眼眶泛紅發燙,但沒有任何眼淚。
金柳用胳膊撐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張嘴”。
金柳把漱口杯放在她唇邊,一點點往她嘴裡送水,眼睑微斂,盯住她:“别咽,吐出去。”
沈玉把水吐進馬桶,如此反複三四次。
她慢慢轉頭望向金柳,金柳那副黑色的眼眸中不帶任何情緒,自顧冷靜着。
她已經盡力不與過去産生任何糾纏,她住處甚至連一張家人的照片都沒有。
為什麼金柳隻顧自己的利益,就可以輕易把她卷入進來?
在達成她目标的同時,看着作為工具的人因她而焦慮或痛苦,金柳會因此而開心嗎?
金柳?為什麼她總是這樣?
沈玉安靜看着金柳的眼睛。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側,鼻尖一點點靠近,身體慢慢壓倒下去,将金柳按在衛生間藍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上。
呼吸間,吹動金柳臉側細小的絨毛,唇瓣描摹着她耳朵的輪廓,鼻息漸漸下移。
金柳脖頸泛起一層淡薄的紅,身體漸漸升溫,手撫上沈玉頭發。
沈玉張口,狠狠咬住金柳的肩頸。
白色襯衫絲薄的料子下,是滑膩的皮膚和柔韌的骨肉。辛辣的松柏香氣浸透鼻腔,有些發嗆,但她死咬着不松開。
金柳皺緊眉頭,任由她啃齧。手掌從沈玉的腦袋撫到脊背,來回摩挲,像在安撫一隻應激的貓咪。
“小玉。”她輕喚。她曾以為再不會有機會喚出這個名字。
良久,沈玉終于伸直左臂,半撐起身子,俯身看着金柳,她發絲淩亂,以一種别扭的姿勢被自己壓着。
她湊近去摸金柳的臉,英氣的眉眼,淡薄的唇。
沈玉開口,聲音帶了點沙啞。
“如果我有狂犬病,第一個就要咬死你,傳染你。”
“可惜我隻有精神病,不能傳染,暫時也死不了。”
沈玉起身,洗洗手,鏡中人臉白如紙,眼神空洞。她理了理頭發和衣服,徑自走回客廳,坐回原來的位置,黃桃果肉已經不那麼涼。
洗手間傳來嘩嘩水聲。金柳也出來,坐回原來的位置。
她們沉默地吃完黃桃,又把冰箱冷藏層壞掉的東西扔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