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最熾烈的午後,沈意把我拽進他新發現的"秘密基地"——廢棄的舊水塔。生鏽的鐵梯通向塔頂,掀開厚重的木闆,刺眼的陽光傾瀉而下,照亮滿地散落的玻璃彈珠和褪色的漫畫書。"上周下雨時偶然發現的!"他興奮地踢開腳邊的易拉罐,金屬撞擊聲在空蕩的水塔裡回響,"以後我們在這裡建空中城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邊緣,俯瞰着整個U城。遠處姜家老宅的尖頂在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而腳下,沈意正哼着跑調的歌,用粉筆畫出歪歪扭扭的城牆。"這裡要有旋轉木馬,"他畫了個歪脖子的圓,"還有能噴出彩虹的噴泉!"說着突然轉身,鼻尖幾乎要貼上我的:"小桃子當城堡裡的女王,我就是守護你的騎士!"
話音未落,頭頂突然傳來腳步聲。沈意臉色驟變,迅速拉着我躲進陰影。木闆被掀開的瞬間,我們屏住呼吸,看着沈安的身影出現在陽光下。他手裡攥着個油紙包,目光掃過地上的塗鴉,嘴角罕見地揚起弧度。直到腳步聲遠去,沈意才沖出去撿起油紙包——裡面躺着兩個溫熱的豆沙包。
"我哥肯定知道是我們。"沈意把豆沙包掰成兩半,甜香混着夏日的熱風鑽進鼻腔,"他其實總偷偷幫我......"話沒說完,遠處傳來悶雷。烏雲瞬間吞沒了陽光,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我們尖叫着收拾"寶物",沈意脫下襯衫罩住漫畫書,拉着我往家跑。
雨幕中,沈媽媽撐着傘出現在巷口。她把傘全傾向沈意,自己半邊身子很快被淋濕。"快回家換衣服!"她笑着拍了拍我的頭,"明天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荷葉飯!"沈意偷偷塞給我半塊沒吃完的豆沙包,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進嘴角,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燦爛。
深夜,雨漸漸變成淅淅瀝瀝的低語。我趴在窗前,看見沈意家的燈還亮着。他的身影在窗簾上晃動,像是在折紙。突然,一個白色的紙飛機從他家陽台飛出來,晃晃悠悠落在我家院子裡。我打着赤腳沖下樓,撿起紙飛機展開——上面畫着歪歪扭扭的水塔城堡,還有兩個牽着手的小人,旁邊寫着:"等放晴,我們去摘星星!"
雷聲再次響起時,我攥着紙飛機縮進被窩。黑暗中,沈意畫的小人仿佛活了過來,在盛滿星光的夢裡,帶着我飛向那座永遠不會倒塌的空中城堡。
轉天清晨,陽光穿透雲層時,我在老槐樹下發現了沈意。他正踮着腳往樹杈間塞東西,見我跑來,慌忙用手背擦汗,鼻尖還沾着團草屑:"說好摘星星,可星星太高夠不着......"說着從褲兜裡掏出個玻璃瓶,裡面裝滿用錫紙折成的小星星,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們踩着露水往水塔跑,沈意突然停在巷口雜貨鋪前。櫥窗裡擺着個玻璃罐,裝着五顔六色的水果糖,标簽上的價格讓我倒吸一口涼氣。"等我攢夠錢......"他把臉貼在玻璃上,呼出的白霧模糊了糖塊的輪廓,"要把最中間那顆粉色的送給你。"
水塔頂層,我們用撿來的彩帶裝飾牆壁,把錫紙星星串成簾子。沈意不知從哪搞來台舊收音機,沙沙的電流聲裡突然響起黃梅戲的調子,他立刻挺直腰闆,模仿起沈媽媽唱戲的模樣:"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我笑得跌坐在地,驚飛了梁上築巢的麻雀。
盛夏的暴雨總在傍晚突襲。那天我們剛藏進水塔,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沈意突然想起什麼,掀開木闆就要沖出去。"等等!"我扯住他的衣角,"這麼大雨去哪?"他漲紅着臉,支支吾吾:"巷口的糖......怕被淋濕......"話音未落,遠處傳來熟悉的呼喊——沈媽媽舉着兩把傘,懷裡還抱着個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紙箱。
"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她笑着抖落傘上的水珠,打開紙箱,裡面是用毛巾包着的荷葉飯,還冒着熱氣。沈意盯着媽媽濕透的褲腳,突然把玻璃瓶裡的錫紙星星倒出來,一顆顆仔細别在她發間:"媽媽是世界上最亮的星星。"
雨漸漸小了,夕陽把雲層染成橘子色。我們坐在水塔邊緣,腳下是蜿蜒的河流,遠處的姜家老宅在暮色中模糊成剪影。沈媽媽輕輕哼起黃梅調,沈意跟着和聲,跑調的聲音卻讓晚風都變得溫柔。我偷偷把兜裡的零花錢塞進沈意手心,他一愣,随即笑開,虎牙在餘晖裡閃着光:"等明天,我們就去買那顆粉色的糖!"
暮色漸濃時,我們踩着滿地碎金往家走。沈意突然伸手,把最後一顆錫紙星星别在我發間:"小桃子也是星星,是我的城堡裡,最珍貴的寶藏。"風掠過耳畔,帶着糖霜般的甜意,那一刻,我多希望時間能永遠停在這個盛滿星光與歡笑的夏天。
入伏那天,沈意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水塔,掏出個纏着紅綢的鐵皮盒。"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帶着藏不住的興奮。我聽話地閉眼,臉頰突然觸到冰涼的觸感——睜開眼,沈意舉着根滴着水珠的冰棍,粉白相間的糖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跑了三條街才買到最後兩根!"他自己那根已經咬出缺口,嘴角沾着融化的奶油。
我們趴在水塔邊緣,看冰棍的甜水順着指縫滴落。沈意突然指着遠處新建的遊樂場:"等我以後賺錢了,要帶你坐最高的摩天輪,轉十圈都不下來!"他說話時,冰棍的涼氣氤氲在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我掰下自己冰棍的尖頭遞給他,卻在對視的瞬間紅了臉——原來靠得這麼近時,能看清他瞳孔裡晃動的自己。
八月十五前夜,沈媽媽帶着我們去河邊放河燈。她親手折的蓮花燈裡,燭光搖曳在彩紙間。"許個願吧。"她摸着我們的頭,鬓角的錫紙星星還閃着微光。沈意偷偷把我的手按在燈上:"我們的願望要綁在一起。"水面上,無數河燈載着星光漂向遠方,他突然輕聲說:"小桃子,我不想長大了。"
蟬鳴最聒噪的午後,我攥着剛從廚房偷來的綠豆糕,蹦跳着往水塔跑。拐過巷口時,撞見沈媽媽正往三輪車上摞舊紙箱,碎花裙下擺沾滿灰塵。"阿姨,沈意呢?"我踮腳張望,卻隻看見他家虛掩的門裡,露出半張沒畫完的星空圖。
"幫他收些書本。"沈媽媽轉身時,我瞥見她眼底的血絲,"說是......學校臨時補課。"綠豆糕在掌心漸漸發燙,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沈意明明說過,要在今天把水塔的"星空穹頂"畫完。
爬上鏽迹斑斑的鐵梯,塔頂空蕩蕩的。彩筆散落在地,未幹的顔料被風吹得龜裂,錫紙星星簾在穿堂風裡嘩啦作響。沈意的舊收音機還開着,沙沙聲裡突然跳出黃梅戲的唱段,驚得我手裡的綠豆糕掉在地上。
一連三天,我守在老槐樹下、水塔旁,甚至冒險去敲沈家的門。鐵門始終緊鎖,隔壁阿婆說半夜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響。我發瘋似的翻找我們的"秘密基地",在倉庫角落發現他落下的玻璃罐,裡面的螢火蟲早沒了蹤影,隻剩幾顆幹癟的野果和半張字條:"小桃子,等糖霜......"字迹被水漬暈開,戛然而止。
暴雨傾盆的傍晚,我在自家郵箱摸到個油紙包。拆開時,褪色的錫紙星星散落一地,最中間是顆融化又凝固的粉色水果糖,糖紙黏在掌心,像道揭不開的傷疤。窗外驚雷炸響,恍惚間又看見沈意舉着冰棍沖我笑,虎牙在陽光下閃着光,可再睜眼,隻剩雨幕模糊了整個U城。
蟬鳴聲在U城的老牆上爬了整整七天,我抱着裝滿錫紙星星的玻璃瓶,站在水塔鏽迹斑斑的鐵梯前。生鏽的扶手還留着沈意掌心的溫度,可推開頂層木闆時,隻有穿堂風卷起散落的彩筆。未幹的顔料在畫布上龜裂成蛛網狀,那片我們計劃畫滿銀河的穹頂,永遠停留在半片靛藍色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