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誰欺負你,就來敲我家窗戶!”她指着不遠處亮着暖光的别墅,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兩簇跳動的火苗。我盯着她被風吹亂的劉海,聽她掰着手指炫耀爸爸的跆拳道黑帶,忽然覺得後頸被皮帶抽過的地方,好像也沒那麼疼了。
月光落在糖紙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我攥緊那顆糖,感受到它在體溫下漸漸變軟。原來真的有人會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帶着光出現,把承諾和甜味一起,塞進我傷痕累累的掌心裡。
姜若桃掌心的溫度還殘留在我指縫,水果糖的甜膩在舌尖化開,我忍不住露出虎牙笑起來。可巷口突然投下大片陰影,熟悉的皂角香裹着寒氣撲面而來。
“回家。”哥哥的聲音像淬了冰,他的白襯衫被夜風吹得鼓起,冷硬的手指扣住我青紫的手腕。我踉跄着被他拽起,瞥見姜若桃睜圓的眼睛,她發梢還沾着蘆葦絮,身後小别墅的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擦肩時,哥哥身上的冷意和姜若桃殘留的橘子汽水味撞在一起。我望着他筆直的後背,想起他白天在工地搬磚時浸透汗水的襯衫,又想起方才姜若桃亮晶晶的眼睛。攥在手心的糖開始融化,黏糊糊的糖漿滲進傷口,分不清是甜還是疼。
哥哥拽着我走得很快,碎石子硌得腳底生疼。我回頭張望,姜若桃還站在原地,路燈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像根搖晃的蠟燭。“别看了。”哥哥突然開口,聲音悶悶的,帶着我聽不懂的情緒。他松開我的手腕,卻把我冰涼的手塞進他外套口袋,體溫透過布料傳來,可我總覺得,比不上姜若桃塞糖時指尖的溫度。
到家時父親已經睡了,屋裡彌漫着刺鼻的酒氣。哥哥蹲下身,就着昏暗的燈光給我處理傷口。碘伏棉簽擦過背上的鞭痕,我疼得瑟縮,他的動作卻更輕了,“小意,離他們遠點。”他聲音發澀,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姜若桃家暖黃的燈光,想起她說爸爸是跆拳道黑帶時驕傲的模樣。
深夜裡,我偷偷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水果糖。糖紙已經皺巴巴的,甜味卻固執地鑽進鼻腔。窗外,姜若桃家的燈還亮着,像顆永不熄滅的星星,而我被鎖在這充滿酒氣的黑暗裡,攥着融化的糖,第一次嘗到了渴望的滋味。
往後的日子,我總忍不住朝姜若桃家張望。她常在二樓的飄窗畫畫,彩色的顔料盤被陽光染得透亮,偶爾瞥見她晃動的馬尾,我的手指就會無意識摩挲口袋裡那枚早已融化變形的糖紙。
哥哥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每天都要在巷口等我放學。那天暴雨突至,我在校門口躲雨,遠遠看見姜若桃撐着傘朝我跑來,發梢還沾着水珠。可她剛喊出“沈意”,哥哥的身影就從拐角沖出來,他二話不說把雨衣裹在我身上,拉着我往家走。我聽見姜若桃在身後追了幾步,又停住,傘骨碰撞的聲響混着雨聲,像支破碎的歌。
深夜裡,我聽見哥哥和父親在堂屋争吵。“别讓小意和那家人來往!”父親的吼聲震得窗棂發顫,哥哥的聲音卻難得強硬:“他們不會懂我們的日子!”我蜷縮在被子裡,望着牆上姜若桃送我的彩色貼紙,月光把它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幾乎要夠着窗外那盞永遠溫暖的燈。
柳枝掃過湖面的漣漪裡,遊魚銜着光斑打轉。我蹲在柳樹下數它們鱗片上的彩虹,泥土的潮氣漫過褲腳。忽然脖頸竄起寒意,腥熱的氣息噴在後腦勺,土狗的狂吠震得耳膜生疼。我踉跄着跌坐在地,碎石子紮進掌心,眼淚不受控地湧出,眼前隻剩犬齒森森的血盆大口。
枯樹枝擊打地面的脆響驚破噩夢。姜若桃舉着樹枝擋在我身前,馬尾辮随着動作劇烈晃動,像團燃燒的火焰。她跺腳、怒吼,把土狗吓得夾着尾巴逃竄,風掠過她汗濕的額頭,帶着股清甜的橘子味。
“是你呀……”我抽噎着仰起頭,睫毛上的淚珠簌簌滾落。午後的陽光裹着她的身影,連帶着那句“爸爸能打壞人”的豪言壯語,突然變得清晰又滾燙。她紅着臉遞來的水果糖還帶着體溫,我攥着這顆救命的甜,忽然覺得,原來狼狽到極點時,真的會有光撞進生命裡。
糖在舌尖化開的甜意裡,我望着湖面碎金般的波紋。遊魚擺尾時蕩開的漣漪,像媽媽偷偷抹眼淚時皺起的衣角。“小桃子,你看湖裡的魚,它們一直在遊,也不覺得累。”我含着糖,聲音混着酸澀的鼻音,“我媽媽要是能像魚一樣,一直待在家裡就好啦,她總說要出去找工作,可爸爸總罵她……”
姜若桃的指尖突然貼上我的手背,帶着陽光曬過的溫度。她蹲下來時,發梢垂落掃過我的手腕,像羽毛輕輕撓了一下。“我媽媽也總忙着給我做新裙子,不過她會陪我吃糖醋排骨呀,”她把我的手整個包進掌心,力氣不大卻很堅定,“以後你媽媽忙的時候,就來我家吃飯!”
溫熱的風掠過蘆葦叢,遠處傳來隐約的鋼琴聲。我盯着她手背上淡淡的汗漬,忽然覺得,原來那些不敢說出口的委屈,會被另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來,裹上蜜糖,再塞回心裡。
回到家時,鐵門被踹得哐當作響。父親酒氣熏天的咆哮穿透門闆:"死丫頭又野哪去了?"我攥着姜若桃給的水果糖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推開門的瞬間,酒瓶擦着耳畔砸向牆壁,玻璃碴濺在腳踝上,劃出細密的血痕。
媽媽蜷縮在角落,新做的工服沾滿油漬——那是她偷偷應聘超市理貨員的制服。"讓你煮的醒酒湯呢?"父親揪住我的衣領,"整天就知道和有錢人家的野丫頭混!"我被摔在地上,後腦勺磕到桌角,眼前炸開密密麻麻的金星。哥哥沖過來護住我,卻被父親一拳打倒,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我手背,燙得發麻。
深夜,我躲在堆滿雜物的儲物間,借着月光數牆上的裂縫。媽媽悄悄塞進來的冷饅頭還帶着餘溫,卻抵不過心口翻湧的苦澀。姜若桃家的燈火透過氣窗漏進來,明明滅滅,像永遠夠不到的希望。那些關于糖醋排骨的承諾,在酒氣與拳腳交織的黑夜裡,顯得那麼遙遠而刺眼。
儲物間的黴味混着傷口的腥氣,我把臉埋進膝蓋,聽見母親在隔壁壓抑的啜泣。哥哥輕手輕腳推開鏽迹斑斑的鐵門,手電筒的光束裡,他眼周烏青,卻變魔術似的掏出半塊水果硬糖——是上次姜若桃給我的那顆,被他偷偷藏了起來。
“小意,再忍忍。”哥哥把糖塞進我掌心,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等我攢夠錢,就帶你和媽離開。”他襯衫袖口露出新添的擦傷,我知道那是他白天在工地搬鋼筋時留下的。月光從氣窗斜斜切進來,照亮他睫毛上的碎塵,也照亮了姜若桃家依舊亮着的暖黃燈光。
皮帶抽在背上的瞬間,姜若桃清亮的喊聲突然炸響。她舉着掃帚從拐角沖出來,馬尾辮飛揚如火焰:"不許欺負人!"父親愣在原地,大概從沒見過敢直面他的小女孩。姜叔叔緊随其後,黑帶在腰間泛着冷光,三兩步擋在我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