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在巷口撿到被風吹跑的蠟筆,我和姜若桃的影子就總疊在湖邊柳蔭裡。她教我用斷成半截的蠟筆把城堡塗成彩虹色,我就對着湖面編故事——說水底住着會吐泡泡的魔法師,那些浮上來的漣漪都是在寫咒語。
媽媽又因為爸爸沒回家發火那天,我攥着被撕碎的恐龍貼紙翻過矮牆。姜若桃的小電筒光束準時穿過夜色,照得院子裡的蒲公英絨毛都在發光。我數着永遠數不清的星星,把心裡憋悶的話都倒進風裡。他安靜聽着,偶爾遞來半塊水果糖,糖紙在月光下泛着彩虹色的光。
發現老槐樹洞純屬意外。那個生鏽的鑰匙卡在磚縫裡,像極了童話裡的尋寶線索。當我撬開樹洞時,姜若桃眼睛亮得像夏夜的螢火蟲。缺角的瓷片在他手裡變成公主的魔鏡,我把撿來的鐵釘擦得發亮,說這是能打敗惡龍的聖劍。她掏出皺巴巴的"城堡冒險圖"時,我突然覺得,就算這世界再糟糕,隻要有樹洞和姜若桃,就能搭建出屬于我們的王國。
後來的每個黃昏,我們書包裡總會多些奇怪的"寶物"。他帶來的玻璃彈珠在樹洞裡折射出光斑,我畫的螞蟻路線圖雖然歪歪扭扭,卻被她用膠帶仔細貼在樹洞内壁。風穿過槐樹的枝桠,把我們的笑聲和秘密都卷進了永遠長不大的夏天裡。
再後來,老槐樹被攔腰折斷,樹洞裡的"寶藏"永遠封存在了年輪深處。可每當夏夜的風掠過新長出的嫩芽,我仍能聽見那些沒說完的童話,在星光裡輕輕搖晃。姜若桃的鉛筆盒裡始終留着半支斷蠟筆,而我的書桌抽屜最底層,藏着一艘永遠不會沉沒的彩虹糖紙船。
初秋的梧桐葉還沒泛黃,那隻花斑土狗就成了我回家路上的噩夢。第一次遇見它時,我剛從便利店出來,塑料袋裡的牛奶瓶撞出清脆聲響,它突然從巷口竄出,龇着牙追得我跌坐在地。就在我抱頭縮成一團時,破空而來的石子驚飛了惡犬,頭頂傳來清亮的嗓音:“别怕,有我在!”
姜若桃踩着帆布鞋跳過來,發梢還沾着美術課的丙烯顔料。她彎腰撿起我散落的作業本,手腕上的鈴铛手鍊叮當作響——那是我們在老槐樹洞藏過的“寶物”之一。“下次帶塊餅幹,”她塞給我顆草莓味硬糖,“收買它比逃跑管用。”可我攥着糖的手還在發抖,直到她把我送到小區樓下,轉身時及腰的長發掃過我的手背,帶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後來每個放學的黃昏,那條巷子都成了戰場。有時我剛拐過彎,花斑狗就從煤堆後沖出來,狂吠聲驚得晾衣繩上的麻雀撲棱亂飛。姜若桃總會及時出現,有時舉着樹枝做的“長矛”,有時揮舞着從菜攤順來的塑料袋。有次她跑得太急,白球鞋陷進路邊的泥坑,卻還回頭朝我喊:“你别過來!”我看着她單腳蹦跳趕跑惡犬的模樣,突然覺得她比老槐樹洞裡的“騎士寶劍”還要威風。
最驚險的那次是暴雨天,積水漫過石闆路。我躲在屋檐下,看着花斑狗在雨幕裡瞪着發紅的眼睛。姜若桃不知從哪冒出來,渾身濕透的校服緊貼着後背,懷裡還護着給我帶的漫畫書。她一邊跺腳吓唬狗,一邊把我護在身後,發絲滴落的雨水濺在我手背上。等惡犬落荒而逃,她才發現膝蓋擦破了皮,卻還咧着嘴笑:“我姜若桃天不怕地不怕,還搞不定一隻小狗?”
後來我終于敢自己走過那條巷子,卻總忍不住回頭張望。直到某天,我在書包側袋塞了塊牛肉幹,卻再也沒遇見那隻花斑狗。姜若桃依然會在課間晃到我教室門口,發間别着我們用玻璃彈珠做的發卡,她說要去很遠的美院學插畫,“以後把咱倆的故事畫成漫畫”。而我始終沒告訴她,真正讓我不再害怕的,從來不是手中的餅幹,而是她每次奔向我時,發梢飛揚的弧度。
雨絲斜斜劃過路燈時,我又聽見巷尾傳來酒瓶碎裂的聲響。姜若桃撐着傘的手頓了頓,傘面不自覺往我這邊傾斜。我盯着水窪裡搖晃的倒影,突然把藏在書包深處的創可貼攥得發皺——那是今早哥哥偷偷塞給我的,邊緣還沾着他校服上的粉筆灰。
“我爸昨晚把餐桌掀了。”我踢開腳邊的石子,看着它滾進下水道,“紅燒肉灑了一地,瓷碗碎得像星星。”記得滾燙的湯汁濺在小腿上,媽媽尖叫着撲過來護我,爸爸卻抄起闆凳砸向冰箱。哥哥死死抱着爸爸的腰,後背被酒瓶砸出悶響,媽媽跪在滿地狼藉裡,把碎瓷片一片片撿進掌心。
姜若桃的傘骨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我知道她在等我繼續說,就像那些被狗追的傍晚,她總會等我喘勻了氣才開口。“他說我考不上重點高中,就該去工地搬磚。”指甲掐進掌心的月牙痕滲出血珠,“可上周家長會,他明明在班主任面前把胸脯拍得震天響。”
雨滴突然變得密集,姜若桃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她發梢的茉莉香混着雨水的腥氣,“去我家躲躲吧。”她的帆布鞋踩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沾濕我的褲腳,“我媽新烤了曲奇,你可以把不開心的事都畫在餅幹上,然後一口吃掉。”
拐過熟悉的槐樹巷時,我聽見自己胸腔裡擂鼓般的心跳。窗台上的玻璃彈珠在雨中泛着微光,那是我們藏在樹洞的“寶物”。姜若桃掏出鑰匙的瞬間,我突然想起哥哥說的話——“等我考上大學,就帶你去看真正的星星”。而此刻,有更明亮的光從姜若桃家的窗戶裡流瀉出來,溫柔地漫過我結痂的傷口。
暴雨把路燈暈染成朦胧的光斑,我蜷縮在樓梯間的陰影裡,校服袖口還沾着爸爸拽我時留下的指印。姜若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着急促的喘息,懷裡緊緊護着的牛皮紙袋還是被雨水洇濕了邊角。
"我猜你又躲在這裡。"她蹲下來時,發梢的茉莉香混着潮濕的泥土味,"給你帶了熱可可,還有......"她變魔術似的掏出張皺巴巴的畫紙,上面歪歪扭扭畫着戴着皇冠的小狗騎士,"這是今天數學課偷偷畫的,專門用來打敗壞情緒。"
我捧着溫熱的紙杯,看她用紙巾仔細擦去我膝蓋的泥漬。記憶突然翻湧——上周爸爸摔碎的瓷碗裡,盛着的也是這樣的熱可可;媽媽顫抖着收拾碎片時,哥哥偷偷把我的作業本藏進懷裡。而此刻,姜若桃哼着跑調的歌,用彩色膠帶把創可貼貼成星星形狀,說這樣傷口愈合時會變成銀河。
"其實我家也不是什麼童話城堡啦。"她突然開口,往我手裡塞了塊巧克力,"媽媽總把我的畫貼在冰箱上,卻從來記不住家長會的時間。"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鈴铛手鍊,那是我們在老槐樹洞找到的"寶物","但沒關系啊,我們可以自己拼一座城堡。"
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樓梯縫隙灑在姜若桃的發梢,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将我整個人籠罩。我忽然明白,她不是來修補我破碎的世界,而是帶着新的星光,重新為我搭建起一座隻屬于我們的城池。那些未說出口的傷痛,那些蜷縮在角落的夜晚,都在她遞來的熱可可香氣裡,漸漸化作了溫暖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