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早上一醒,就發現自己渾身綿軟無力,使不上勁,思緒也格外混沌,頭痛欲裂。
身處的環境也不對勁。
身下是骨碌碌轉動的馬車聲,她仰躺在坐墊上,手邊居然還躺着一個嬰孩正閉着眼睡得香甜。
她立刻就想起昨晚孟亭給她喝的那杯茶。
這個蠢女人!
又要幹什麼蠢事?!
她使勁敲了敲車廂,外面的駕馬聲一停,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妹子,你醒了?”
苗姨娘嗓子發啞,“你要帶我去哪?”
“啥?”
門簾被掀開,露出一張黝黑的,陌生的臉來,“妹子,你說啥?”
苗姨娘咽了一口唾沫,重複了一遍,“你要帶我去哪?誰讓你怎麼做的?”
“哎,那個夫人也沒說啊,她就說讓我把你們送出城,随便找個地方等你醒了就行。”
孟亭這個蠢貨!
苗姨娘内心咬牙,帶着怒氣啞聲道,“帶我回去。”
“那不行,那個夫人可是付了銀子的。”
苗姨娘不耐與他扯話,直接道:“我殺了人,你要是再繼續走的話,到時候官府追上來,你就是幫兇,現在送我回去還算你迷途知返,可以從輕發落。”
這話殺傷力可太大了,平民百姓誰敢與官府作對呢?
那趕車的車夫一刻都不敢猶豫,立馬就往回趕。
路上路過一個水池,苗姨娘為了清醒,好好地洗了一把臉。
他們剛進城,就與趕來抓她的侍衛遇上了。
這下那車夫才真的信了苗姨娘的話,完全不敢反抗,戰戰兢兢地跟着苗姨娘一起到了大理寺。
連車夫都知道,和官府作對沒有好下場,也就孟亭這個蠢女人!
居然還想着把她送出城,還想給她頂罪!
苗姨娘一時間氣到都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
孟亭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慌忙道:“芽兒呢?你在這,那芽兒呢?”
苗姨娘刻薄道:“你心裡還有她啊,我還以為你不要她了呢。”
不是的。
她怎麼會不要芽兒呢?
她隻是,她隻是太害怕了。
她什麼都護不住。
李府就是一個吃人的牢籠,她什麼都護不住。
她隻相信苗姨娘。
隻有苗姨娘可以護住她的芽兒。
孟亭無力地跪坐在地上,掩着面,哭道:“我要怎麼辦?那你說我要怎麼辦?”
從她被推出來嫁給李遏,她就總是身不由己。
哪怕再害怕,再不願意,她還是被不由自主地推着往前走,她從來沒有自己真正擁有過什麼。
除了芽兒。
隻有芽兒。
可是她又從來都護不住什麼,幼時的一隻發簪,一件華衣,再到一樁婚事,一戶好兒郎。
她對李遏從來就沒有期待,李府對她來說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但李遏給她帶來了芽兒,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高興的事。
但生下芽兒的那天,李遏看她的眼神太冷了,看芽兒的眼神也太冷了,冷得她心底發顫,冷得她幾乎要不會思考。
所以苗姨娘找上她,說她想要殺了李遏時,她毫不猶豫的,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她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無法再忍受李遏再把那樣厭惡的眼光留在芽兒身上,她身上的每一處血肉都在叫嚣着将李遏這個危險因素鏟除。
鏟除了他,芽兒才能健康快樂地長大。
成功的那一夜,她抱着芽兒,幾乎要喜極而泣。
但是她忘了,李遏身後,還有一個李老夫人。
李遏死的那兩天,李老夫人簡直把她們娘兒倆當兇手看待,眼裡都透着兇狠。
芽兒整日整日地哭,她也整日整日地哭。
她真的能做到嗎?
如果……
如果她也護不住芽兒,她該怎麼辦?
她太害怕了。
她該怎麼辦?
她能怎麼辦?
她沒有辦法不害怕,她每天夜裡都睡不着,捂着被子流一晚的淚。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為芽兒找好歸宿。
她相信苗姨娘,就像當初苗姨娘說她一定能殺了李遏時一樣相信她。
所以苗姨娘,應當能做得比她更好,她能護住芽兒,她能保芽兒快樂長大。
……
可是她連這件事都沒做好,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孟亭!”
苗姨娘厲喝一聲,“少做這副哭啼啼的樣子!芽兒是你的女兒,你自己去照顧她!”
“如果你自己都做不到,你還能指望誰能做到?”
“那是你的女兒!”
孟亭渾渾噩噩地癱坐在地上,腦子裡紛紛雜雜的記憶盡數湧來。
她的娘親坐在桌邊抹淚,對着她道:“亭兒,娘也沒辦法,李府強權逼人,亭兒,就當是為了娘,你忍一忍,你忍一忍好不好?”
……
新婚夜她躺在床上,李遏伏在她身上,一身的酒氣,讓人聞之欲嘔。
她緊攥着身下的錦被,轉頭看向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蓋頭。
其他的小姐,其他的新娘子,也和她一樣嗎?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麼想逃離?
忍一忍,忍一忍。
……
生下芽兒的那天,李遏站在她的床前,像面目可憎的惡鬼:“李府好吃好喝的供了你這麼久,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要你有什麼用?!”
他伸手,像是要抓住放在她身邊的芽兒。
她慌忙撲過去,将芽兒緊緊地護在身下。
“不,不要……”
她要怎麼忍?
誰能告訴她,她要怎麼忍?
……
楊濯在上首敲了敲桌,冷漠道:“李夫人,苗姨娘,述情的話日後還有機會再說,公堂嚴肅,還是專注案情。”
孟亭呆呆愣愣的,對楊濯的話毫無反應,苗姨娘則道:“大人,一切事都是我做的,與孟亭無關。”
從前辦案,抓到的人一個個都咬死不承認,這兩人倒好,一個個承認得比誰都快。
楊濯眯了眯眼,問道:“你是如何毒殺李遏的?”
苗姨娘目光直視,語氣不卑不亢,“李遏每日所用安神湯皆由我負責,我将盛湯的碗筷日日放于甘草液中浸泡,久而久之,碗筷便沁透了甘草汁。”
“前日李遏提早回府,并要了酒,我便在酒壺壺嘴塗上泡過下馬仙的酒液,并用沁過甘草汁的碗筷盛了安神湯送過去,兩者相合,李遏便毒發身亡了。”
“可有幫兇?”
“……沒有,隻有我自己。”
“但據李夫人所說,是百義去送的酒。”
苗姨娘神色不變,“百義信我,送酒途中讓我看管過一段時間的酒壺,我便在那時塗上。李府規矩甚多,為了避免處罰,我與百義約定為他保密。”
這話她也沒必要撒謊,隻要召百義來一審便知,于是楊濯也沒在這上面多做糾結。
“藥材何處得來?”
“我借診治之名,向李夫人謀求了能自由出府購入藥材的特例,因此能得到我所需的藥材。”
“為何在院子燒苦參?”
“……為了幹擾破案。”
其實不是。
苦參是她給李老夫人準備的。
李遏不是什麼好東西,李老夫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苦參被她泡了慢性毒藥,她本打算處理完李遏,就處理李老夫人的。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因為某個原因她不得不把李遏的死期提前,匆忙之下也沒顧得上掩蓋周全。
所以她被查出來,給李老夫人準備的苦參也就用不上了。
其實留着也沒什麼影響,至多是被查出來她再罪加一等罷了。
隻是李府的藥材,長久的放在那裡,總會有些手腳不幹淨的奴仆偷拿,之前有她看着,倒也沒什麼,現在她被抓了,還是處理了為好。
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她有仇報仇,從不牽連旁人。
“自杜梅雙死後,李遏就開始久病不愈,也是你的手筆?”
“是。”
之前春生驗過李遏的屍身,又探了他的房間,他屍身浮腫,痰呈白沫狀,又心躁失眠,這就是甘草和下馬仙同食才會有的症狀。
隻是之前苗姨娘所用量不多,又以杜梅雙亡故李遏情深為借口,症狀不明顯,居然也無人發現。
隻是這樣,又有一個新的疑點了。
“你如此之早就開始布局,想徐徐圖之,如今又為何按耐不住,使自己暴露于人前?”
苗姨娘冷笑一聲,道:“早殺晚殺有什麼區别?從前我想等着,現在我不想等了,還有什麼理由,難道還要等一個黃道吉日?”
這話說的倒也有理。
殺人嘛,興緻來了,誰還管那麼多呢?
但是苗姨娘的情況又不一樣。
她之前能等,現在卻等不了了,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不願說,隻能說明她還有想藏的事。
這事也不急,針對苗姨娘查,總能查到的。
楊濯翻了翻卷宗,又問道:“李遏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你為何要殺他?”
一個生過死胎的妾室,對李遏那樣的人而言,已是大大的晦氣,将她送往别莊養病已是寬容,更何況後來還再次把她接回了府,月例吃食,一樣不少。
苗姨娘難道還不能滿足?
她有什麼理由要殺李遏?
苗姨娘冷笑,反問道:“仁至義盡?”
他配得上這個詞嗎?
李遏,就是污心的惡鬼,腐臭的爛泥,他能有什麼仁義?!
不過是披了一張人皮,作一副惡心的僞善,和一群同樣的惡鬼狼狽為奸,欺瞞世人罷了!
他那樣的人,就該不得好死!
苗姨娘眼中的怒火如有實質,她咬着牙,像是咬着李遏的皮肉,要把李遏一寸寸咬開、撕裂,要把他齧成碎肉,碾成粉末,投入油鍋,永世不得超生。
“我隻恨,我沒能早點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