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遏之案查到這裡,基本上已告一段落了,隻剩些無關輕重的小問題,對案件結果也不會産生什麼影響。
苗姨娘一力承擔了所有罪名,于是依舊渾渾噩噩的孟亭被送回了李府。
方持也被放了出來。
這三天的牢獄生活對他來說好像沒什麼影響,除了衣物看着髒亂了些,精神氣倒還十分高昂。
一看見林月華和春生,眼神一亮,立刻跑過來,欣喜道:“林小姐,春生姑娘,你們是來接我的嗎?”
林小姐和春生姑娘果然是良善之人,他果然沒看錯人!
他兀自感動,兩女卻都沒理他,隻盯着苗姨娘被套上鎖鍊,押下地下牢房的身影。
若無意外,審判結果很快就能下來。
毒害朝廷命官,罪責重大,向來是要以命償命。
苗姨娘也隻有午後問斬這一個結局了。
苗姨娘面無表情,眼神冷漠,與方才在審訊室裡滿眼恨意,聲聲泣血的人完全不同了。
她路過衆人,眼神不偏不倚,隻看着前方,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對于這樣的結局,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起碼上天還是眷顧她,她報了仇,已沒有什麼遺憾了。
林月華看着她的背影,一點點向下沉去,像是被光影吞沒,又像是被沉入地底。
“苗喜。”
那個即将被黑暗吞沒的身影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林月華慢慢道:“王大娘死了。”
在場其他人,除了春生,都不明所以地看向林月華。
而春生和林月華一樣,隻盯着那個身影。
那個身影長久地站着,沒有回頭,也沒有其它的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帶着一聲聲的鐵鍊聲,沿着寂滅的長梯,慢慢地走了下去。
她那身孝衣,就像一點幽光,一點點地被黑暗蠶食,淹沒了。
隻餘下一片寂靜。
楊濯走過來,微笑着歎道:“林小姐,看來你又知道得比我多了。”
這可都是春生的功勞,畢竟她隻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
不過林月華也不可能和楊濯說這些,于是隻是眨了眨眼,笑着道:“隻是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要是他信了這樣的話,那他可真是傻子了。
王大娘此人,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那是李府别莊的廚娘,因别莊人少,那王大娘又為人和善,相處舒心,衆仆從都敬重她,于是她也算是别莊的主事。
苗姨娘去别莊養病時,得她幾分照顧。
當時大概是受了生産之事的刺激,苗姨娘剛到别莊那幾日一直悶在屋子裡,不許任何人靠近,但凡有人靠近,都要被她拿着東西砸出來,其他奴仆都不敢靠近,隻有王大娘每日堅持給她送飯。
隻是後來,在苗姨娘到别莊四個月時,王大娘因腳滑落水,救上來後便高燒不退,斷斷續續的一直病着,總不見好。
後來李府将苗姨娘接回府,苗姨娘還特意為那王大娘向李府求了恩典,放了她的奴書,許王大娘回家養病。
那王大娘在家中挨了一年,還是沒熬過去,兩年前就已故去。
這看上去沒什麼問題。
然而林月華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讓這位王大娘的身份又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
楊濯之前也懷疑過,苗姨娘還有其他幫手,也細緻地查過那王大娘。
但那王大娘回家後,與李府和苗姨娘都再無聯系,苗姨娘也不曾再關注過那王大娘。
或許對苗姨娘而言,她為王大娘求了放奴書,已經是抵還了王大娘的恩情了。
所以在回府之後,她不曾與任何人聯系,那應當也不知王大娘的死訊了?
但是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系呢?
看苗姨娘的表現,王大娘對她而言不過是個照顧過她一段時間的奴仆而已。
她會想知道王大娘的死訊嗎?
理智告訴楊濯,或許林月華隻是小女子心态,想通過王大娘的死訊勾起苗姨娘心裡的一絲溫情。
也或許是她真的隻是突然想到,于是随口一說。
但怎麼想都感覺不太可能。
經過盡來酒樓請客一事,他不敢再用常理推斷這位林小姐了。
這位林小姐,可比他想的要聰明多了。
楊濯歎一口氣,道:“林小姐機智過人,總是快我一步,真是讓人挫敗啊。”
林月華打太極:“哪有的事?三皇子能在三天之内了結此案,這才算機敏過人,我等望塵莫及啊。”
楊濯看上去還想說話,但林月華不太想和他繼續瞎扯說這些場面話,于是立刻接着道:“三皇子,我還有一個疑惑,想要三皇子為我解答呢。”
楊濯頓了一下,笑道:“林小姐請問。”
于是林月華問道:“我與春生來大理寺受審那天,三皇子來得格外快,據我所知,當時三皇子還未問過盡來酒樓掌事,為何就已知我與春生前一晚去過盡來酒樓呢?”
這一點當時林文修他們也很疑惑,隻是後來也沒出什麼事,林月華她們又決定自己處理這件事,于是林文修倒也沒再管。
楊濯來得那麼快,無非就兩個原因,一是他自己本身就有關注她們,或者更準确來說,是在監視她們。
不過這個就算是真實原因,楊濯也不可能承認吧。
二嘛,自然就是有别人告訴他了。
至于這個别人是誰,感覺是不想林月華和春生好過的人。
楊濯笑了笑,道:“是皇兄和葉小姐那日晚上路過盡來酒樓,正好遇到林小姐和春生姑娘從酒樓裡出來。”
“皇兄也是希望我能盡快掌握信息,所以散朝後特意告知了我。”
太子和葉盛?
這幾日專注李遏之案,她都快忘了她的真正目标是哪些人了。
這太子和葉盛真有這麼巧合?
林月華笑了笑,看不出信沒信。
她笑道:“那真是正正好了。”
總之沒出什麼大問題,她也懶得深究。
之後總會再遇到,不管他們是真心的想好意提醒,還是隻是想看林月華的笑話,日後總有機會讨回來。
她沒什麼問題了,楊濯卻頗有些不依不饒道:“我為林小姐解了惑,林小姐就當交換,也為我解一次惑如何?”
他都這麼說了,林月華能拒絕嗎?
于是林月華微笑道:“三皇子請說。”
“王大娘,到底有什麼問題?”
林月華笑道:“三皇子不是已查過了?”
他是已經查過了,可他什麼都沒查到。
王大娘整個人都清清白白,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她和苗姨娘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
能讓林月華說了那麼一句話。
而且,他莫名的有幾分不甘。
他手底下的人,也是跟着他查過幾個案子的,算得上是無往不利,從未有過遺漏,而林月華,她憑什麼?
她怎麼能知道那麼多呢?
還是說,林府的本事已經大到了這個地步?
林府的勢力範圍向來在他父皇的監管之下,就算林文修真的有暗自發展的勢力,也不可能這樣暴露在他眼皮之下吧。
又或者……
楊濯的目光移向在一邊一直靜靜站着的春生。
會是她嗎?
一個身世成謎的江湖客?
春生很快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與他對視,神情淡淡。
楊濯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朝她笑了一下。
春生卻突然問道:“苗喜可否探視?”
楊濯愣了一下,答道:“此案已明了,若無意外,苗喜已是死囚。按例,若無诏令,死囚是不允探視的。”
他又問道:“春生姑娘是有什麼話想對她說嗎?或許我可代為轉達。”
春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話。
她是還有一處不解,想要問一問苗喜,但這處不解無關緊要,隻是她自己想追根問底的,因此也不想麻煩楊濯。
林月華卻笑道:“總之我們這會還在這裡,那苗喜又已認罪,我們下去同她說兩句話,應當也無大礙?”
春生于是又看向楊濯。
楊濯挑眉笑了一下,道:“确是無礙,隻是還是要有人陪同為好。”
意思是他也要旁聽了。
這也沒什麼,春生又不是要和苗喜密謀什麼劫牢的話題,于是她點頭:“好。”
于是楊濯帶着她們下去。
地底下的重犯牢才是真正無光,一片昏暗,牢中牆上隻餘一個嬰孩手腕粗細的小孔,微弱的透過一點光來,廊上也隻有幾盞微弱的燭火無風自動着。
地下的氣息好像也更冷些,一下來就讓人禁不住地想打個哆嗦。
到處都黑暗暗,哪裡都看不清真切,好像深處隐着什麼兇獸,伺機而動。
楊濯帶了林月華和春生下來,南和早已去規整案情,酌時上報了。
方持自然是不能下來的,他又想等兩女一同出去,方谷城便留了符麟在上面看着他。
這會兒他跟在三人身側,看兩位姑娘神情自若,眸光不動的模樣,心裡也不禁暗暗稱奇。
重犯牢,顧名思義,關的都是重刑犯,不知受過多少刑罰,兩側牢房裡,躺着的多是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不知死活的犯人,血腥氣、酸臭味交雜,普通人隻怕早就要兩股戰戰,尖叫着跑出去了。
這兩位姑娘,隻是看着前方,就算打的是不看不想,就可忽視的念頭,單憑她們毫不遲疑的步伐,平靜無波的神色,就可看出她們已比大多數人好多了。
昨晚三皇子和他歎這兩位姑娘不簡單時,他還隐隐有些不信。
到如今,卻真的有些相信了。
關押苗喜的牢房并不遠,他們很快就看到苗喜的身影。
她盤腿坐在草席上,背依舊挺得筆直,面無表情的,目光落在前方虛無缥缈的某一處,不知在想什麼。
四人停在牢房前,方谷城敲了敲牢門以做提醒。
于是苗喜擡頭,透過木栅朝他們看來。
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視線掃過他們,隻在兩位姑娘的身上停了一下。
畢竟大理寺裡出現女子确實少見,這兩位剛剛甚至還在審訊室裡,雖然她們在審訊室裡什麼話都沒說,隻安靜的做旁觀者。
但後來,叫住她告訴她王大娘死訊的,就是她們之間的一個吧。
怎麼?
沒得到想要的反應,追到牢房裡來了?
“苗喜。”
是一個沒聽過的聲音,苗喜把目光轉向那位黑衣女子。
她神色淡淡的,一雙眼卻很有壓迫感的,緊緊地盯住了她。
“别莊裡,給你送藥材的,是誰?”
“……”
苗喜掩在身下的手猛然攥緊,眼睫顫抖了一下,好半晌,才冷道:“我又沒有得病,要什麼藥材?”
她這話,明顯是胡說。
她産後立即被送往别莊,沒得病或許是真的,但産後溫養也需要藥材。
就算當時李府下了令,不許為她溫養,她自己肯定也有法子。
因為她現在氣息平穩,面色康健,行動自若。
女子生産,猶如走鬼門關,不好好溫養,隻怕日後都要纏綿床榻,怎麼可能做到她現在這樣?
于是春生仍追問道:“是誰?”
苗喜與她對視,目光不讓分毫地道:“沒有!”
春生看着她,好一會兒,才慢慢道:“你的女兒,病了幾天?”
這下,牢房内外的人,都一齊看向了春生。
她這話什麼意思?
苗姨娘,不是生了個死胎嗎?
一衆目光,春生都沒理。
她本不打算說這個的。
對任何一個母親而言,這都不是一個能輕易提起的話題。
隻是苗喜什麼都不肯說,她必須打開她的突破口。
隻要有影響,就會露更多的破綻,她就能得到更多她想知道的。
在某些事上,她也算得上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苗喜死死地攥着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肉裡,流出幾分血迹。
她死死地盯着春生,一時間眼神可怖得吓人。
“你的女兒病着,和你一起被趕到了别莊,你必須要給她治病。王大娘不曾離開過别莊,那你是從何處得的藥材?”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沒見過他,藥材憑空出現在你房裡,哪怕疑點重重,你救女心切,也不得不用。”
苗喜瞳孔微縮,緊緊抿着唇,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看來大差不差了。
春生沉思了一會兒,又道:“幫你回府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