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就是了。
“他為什麼幫你?”
總不可能是一時的善心大發。
一般有兩種情況。
一是那個人與苗喜早就認識,見苗喜落難,便伸出援手。
二嘛,自然是有所圖謀。
倘若是第一種情況倒也還好,沒什麼值得深究的,可若是第二種情況……
或許李遏之案得推翻重來了。
楊濯與方谷城對視一眼,顯然也想到了這種情況,顧不得再盯着春生了,一齊看向苗喜,等着她的回答。
苗喜對其它眼神全然不顧,隻死死盯着春生。
牢裡一時寂靜。
過了許久,苗喜才終于明白,她已沒有退路了。
她終于慢慢垂下眼去,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像是一直撐着她的那口氣突然散了。
她往後靠在牆上,不再看任何人,擡眼看向牢牆上,那一個透着光的小孔。
她盯了許久,才慢慢道:“是東哥。”
東哥,張東升。
是苗喜年少時的同村人,青梅竹馬,是她的少年郎。
倘若六年前,她沒有救下李遏,或許她已與東哥成婚,他們會有一個可愛又健康的女兒。
他們會坐在院子,說些閑話,聽他們的女兒喊他們爹爹娘親。
他們會相伴一生。
可是,這都被李遏給毀了。
有時候,她真的很後悔。
那天她為什麼一定要喝野菇湯,一定要到後山去,如果不去,她就不會看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李遏,也不會救下他。
為什麼不讓他就死在那裡?!
有時她也後悔,她為什麼要長一副好容貌?為什麼要懂醫術?為什麼她要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大發善心?
她甯願什麼都不要。
她最後悔的,是在李遏第一次醒來,對她露出那種粘膩又惡心的目光時,她居然忍住沒殺了他!
她該早點殺了李遏的。
把他丢到荒郊野嶺,誰也不會發現。
這樣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不會和東哥分開,她不會被李遏強娶,她不會受杜梅雙的折磨,她不會喝那些令人作嘔的生子湯,她也不會失去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她的骨肉,她隻在這世上短暫的停留了六天,就那樣走了。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睜眼看一看這世上的花鳥,也沒看見她伶仃的母親,是如何哀求着她,希望她能活下來。
她的女兒,死在來這世上的第六天,死在草長莺飛的春天,死在她的懷裡。
她怎能不恨?
她憑什麼不恨?!!
如果不是杜梅雙,嫉恨她有孕,在她養胎期間一直給她下藥,她生産之日就不會難産,她的女兒也不會先天有疾,性命垂危。
那個毒婦将她們趕到别莊,甚至不許大夫來為她的女兒診治,她本就産後虛弱,她又如何能顧好她的女兒?
當然,這一切的一切,罪魁禍首都是李遏!
杜梅雙得死,李遏更是要不得好死!
“百義,就是張東升?”
“……是。”
她沒想到,東哥一直在等她。
甚至為她進了李府,努力做到李遏身邊随侍的位子,還被賜了名,喚作百義,隻是為了能幫到她。
她第一次在李府見到他時,她簡直不敢相信。
随之而來的,是難堪和羞愧。
她已不是她的小姑娘了。
他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這副虛僞又痛苦的樣子。
她一直躲着東哥,在懷胎之時尤甚。
她甚至在想,她都有孕了,東哥應該會放棄了。
他應該出府,應該去找一個幹淨純真的小姑娘,和那個小姑娘共度一生。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沒時間再去想她酸澀的心情。
她生完孩子,李遏帶着厭惡的眼光剛走出門去,杜梅雙立刻就帶着人把她趕到了别莊,隻留下虛弱的她,和還發着高熱的孩子。
她叫天無門叫地無路,她險些以為自己和女兒就要一起死在别莊那個小小的屋子裡了。
說實話,那時她心底竟還感到有幾分解脫。
就這樣死了也好,反正她這一生,已沒什麼盼頭。
和她的女兒一起走,黃泉路上還能再做一回母女。
可是東哥給她帶來了藥草。
藥材突然出現,她本來是不信的,她不敢用。
眼見她們娘兒倆一天天虛弱,迫于無奈,東哥才現了身。
她罵東哥為何要來,為何要管她們,讓他快走。
東哥隻是站着,目光隐忍而專注地看着她,低聲道:“喜妹,在我心裡,你早已是我的妻。”
怎麼可以這樣?
他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這樣把她從黑暗裡拉出來。
她怎麼配得上?
苗喜咬着唇,淚如雨下。
她本以為,就這樣也挺好。
她就在别莊裡,她什麼都不管了,她把她的女兒養大,隻要東哥偶爾來看看她,或者不來,她也可以接受。
她不想再回那個吃人的李府裡去了。
可是,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在她的懷裡逐漸冰冷,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冷了。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她做錯了什麼?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為什麼這世間的苦要讓她一個人受?
這些難道是她應得的嗎?
她不甘心,她沒有辦法不去恨,于是她毅然決然地回到了李府。
她不惜一切。
她要那些人付出代價。
……
“你本來可以慢慢來,不被任何人發現的,為什麼打破計劃,突然下手?”
春生問道,“是因為孟亭嗎?”
李遏的心病已算很嚴重了,隻要苗喜不着急,她完全可以繼續這樣,慢慢将李遏拖死,還不會暴露自己。
日後,完全可以平靜一生。
可她卻這樣出手了,稱得上是莽撞。
苗喜還是看着那個透着光的小孔,半晌,才慢慢道:“孟亭,是個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孟亭,她實在是太軟弱了。
她是孟家的嫡女,可因為孟家主寵妾滅妻,她過得連孟家的庶女都不如。
她什麼都不敢争,受了欺辱,她那個軟弱的娘也隻會勸她忍一忍。
所以李遏要娶她,她也不敢反抗。
或許李老夫人也是看中了她這個軟弱無能的性子,畢竟上一個杜梅雙的潑辣暴躁可有得她受。
于是孟亭毫無反抗的,在她娘的一聲聲“忍一忍”中嫁過來了。
她也确實做到了這個“忍”字。
李遏喝了酒回來,在她屋裡耍酒瘋,把她的屋子砸的亂七八糟,她忍着。
李老夫人給她豎規矩,讓她每日寅正就去請安,在庭下跪足兩個時辰,她也忍着。
其他小妾在她面前肆意嘲諷她,各院奴仆無視她,看不起她,她還是忍着。
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受着。
她怎麼這麼能忍?
苗喜起初隻是冷眼看着。
她是回來複仇的,她沒興趣幫一個軟柿子。
可大概是大家都發現了這位新夫人是個好拿捏的,竟開始克扣起了夫人院子裡的用例。
孟亭她一個夫人,竟然過得連府裡的下人都不如。
她是蠢貨嗎?!
苗喜終于忍不住幫她教訓了那幾個狗奴婢,打壓了那幾個無禮的妾室,孟亭就這樣黏上了她。
她固執地相信她是好人,哪怕苗喜對她也從來沒有好臉色。
可她還是在她面前,露出那種依賴的,天真的笑。
趕也趕不走,罵了又不聽,隻會固執地重複:“苗姨娘,隻有你對我好。”
她毫無辦法。
她默許了。
默許孟亭到她的院子裡去,為她的藥草澆水,在她的院子裡種了一株芭蕉。
默許孟亭坐在她身邊繡花,給她繡了一個香囊,讓她裝香包。
默許孟亭在她為府内奴仆診治時,給她打下手,跑來跑去忙得自在。
她想到東哥的妹妹,很乖巧的一個小姑娘,也喜歡跟在她身後,一連串地叫她“苗姐姐”。
她有時候也會想,等李遏死了,孟亭會不會哭?
孟亭要是知道是她殺了李遏,會不會害怕?從此遠離她?
她怎麼能這麼天真又愚蠢,别人給她施舍一點點好處,她就這樣毫無保留地相信?
她不是世家的嫡小姐嗎?
她不會逞威風耍心機嗎?
如果李遏死了,她暴露了,孟亭這樣一副性子,還有誰能護着她?
……
苗喜又煩躁地想,誰護孟亭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她隻是回來複仇的,任何人都與她無關,她想這麼多幹什麼。
她一直這樣安慰自己,直到孟亭有喜。
孟亭最先來告訴了她,撫着肚子,滿臉的溫柔與欣喜。
她說:“苗姨娘,這是我們的孩子,等他出生了,認你做幹娘好不好?”
她是那樣期待着這個孩子的到來。
隻有她,僵在原地,渾身發冷。
腦中止不住地想,如果是女兒,如果這一胎也是女兒,怎麼辦?
會像當初的她一樣嗎?
孟亭……她受得住嗎?
李遏那樣的人,他當初能縱容杜梅雙那樣對她,現在也能縱容李老夫人那樣對孟亭。
她沒辦法坐視不管。
她無法接受那樣的情景再次上演。
她必須先下手為強。
……
牢裡一片寂靜,每個人都神情默默。
他們無法對這件事作出什麼回應,他們隻能秉公執法。
許久,春生才慢慢問道:“你的女兒,叫什麼?”
苗喜這才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終于浮現一抹笑,是一種懷念,又溫柔的笑。
“芽兒,是我的芽兒。”
也叫芽兒嗎?
春生看了她一會兒,這時候她本可以閉嘴了,她想要知道的都已經了解了,可看着獄中的苗喜,靠在獄牆上,身上攏着一層破碎而希微的光。
她已從那種忌恨中脫離出來了,臉上的笑意平靜又灑脫。
好一會兒,像是安撫,春生慢慢道:“芽兒會健康快樂地長大的。”
有母如此,所謂幸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