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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是在劍冢醒來的。
越驚霜鮮少會帶她來劍冢,她自己也不願意進來。劍冢血腥,古戰場積沉的陰氣肆意橫生,厮殺怨念瘋長,待久了叫人心生煩悶。
可她知道越驚霜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劍冢中,他在劍冢中是有栖身之處的。
這裡是阿蓮第一次在劍冢找到越驚霜的地方,一個空蕩巨大的溶洞,四周都是形狀怪異的乳白石英,石幔如瀑傾瀉而下,與熱泉中蒸騰起的煙氣交織成茫白一片。
她躺在石床上,越驚霜靠在床邊阖着眼。
見她醒了,他微微擡了擡身子,拖拽着腳踝和手腕上的鐵鍊噼裡啪啦地響。
“……你怎麼又被鎖住了。”阿蓮被吓一跳,差點以為自己花了眼。
“自己鎖的。”越驚霜答:“這裡的氣息太混雜陰重,修煉時容易走火入魔。”
“所以那天我來劍冢尋你時,也是你自己把自己鎖住的?”阿蓮問。
越驚霜點頭。
阿蓮氣不過瞪他:“混蛋,你知道當時我有多擔心你嗎?”
越驚霜笑着仰頭,在她唇角落下輕盈一吻,誠摯道:“是我錯了。”
“早就不怪你了。”阿蓮抿唇笑着,又問他:“怎麼不去丹水鎮,來了這裡?”
越驚霜稀松平常答:“這裡安全。鬼王菡萏是我百年前的故交,這個溶洞是她尋來的,地脈紊亂陰陽交彙,是天然的結界場。”
阿蓮想起那個銀線牽鬼的白衣女孩,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小鬼猙獰可怖的面容,一陣膽顫。她剛想問越驚霜為什麼會和一隻六界忌憚令人聞風喪膽的煞星鬼王是故交,又猛然想起越驚霜從前似乎是這樣一個六界忌憚世所不容的存在。鬼王和妖龍做朋友,再合理不過了。
于是阿蓮又問:“外面有危險?”
越驚霜停頓片刻後,答道:“總之不太平,許是從前的仇家尋來了。你的金環咒近來發作得越發頻繁無常,我不想你受傷。”
“每年春天都如此。”阿蓮歎氣。師父說過,她的金環上灌注的是純陽真火,立春後陽氣生發,金環咒也随之氣焰漸長。
越驚霜揮手釋出幾隻霜月蛾,落在阿蓮肩上,于金環外覆了一層冰霜。他解釋:“此印可與金環陽炎對抗一炷香的時間。你若出事,一炷香内,我一定會回來。”
阿蓮看着他召出紅绫,紅绫中被灌入豐沛的靈力,紅绫頓時如長河舒展,盤繞而上,绫面如山巒起伏,映照出熱泉潋滟的水光。
阿蓮想起,越驚霜這條紅绫還未曾開光注入靈力,甚至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沒賦名、沒開光的法器,甚至發揮不出半成威力。
阿蓮忽然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
他在覆滅半座霧雪山時,甚至都沒動用這條紅绫真正的力量,這畢竟是斬神的鬼器。
越驚霜于掌心割開一條血線,血液如珠滾滾上湧,裹挾着混沌的靈氣,注進紅绫中。那紅绫登時如騰海赤蛟般鼓動。
越驚霜回頭,高束的長發被烈風揚起,他問:“這紅绫纏于濯塵劍柄千年,卻未曾有名字。阿蓮覺得,該叫它什麼合适?”
阿蓮思索一陣,答:“既是你的法器,紅火如荼,風動攜香,便以荼蘼為名吧。”
“好。”越驚霜用鮮血淋漓的手握住飄逸的紅绫,而後走過來,用幹淨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阿蓮的臉。“等我回來,給你帶希黎城的字豆餅。”
“如果真的是很危險的事情,我想和你一起去。”阿蓮拉住了他的袖子。“道侶不就是該共同進退嗎?”
越驚霜卻搖頭,說:“隻是些小事。”
阿蓮看着他手纏荼蘼绫從洞口離開,又過了一會兒,趙小桃從洞口歡脫地跑進來。
“阿蓮,真是托小越哥的福,劍冢這麼核心的區域也叫我進來了。”趙小桃好奇地東張西望,把玩着她在劍冢裡撿到的新奇玩意。
阿蓮一眼認出趙小桃手上那枚青白環珮,雕着互抱的一對陰陽魚,垂下漢白玉珠串和湖藍長穗。那正是極仙殿領兵上仙所佩戴之物。
他們為什麼會來劍冢。
“劍冢外頭是發生什麼事了?”阿蓮問。
“方才外頭風起雲湧,白日如夜,雲頭上落下一衆着銀甲執長槍的兵将,将劍冢四周都圍得水洩不通。”趙小桃答:“他們正往劍冢深處來呢,這玉佩就是他們打鬥時遺落的。”
阿蓮拿起擱在身邊的十裡傘和濯塵劍就要往洞外走,卻被趙小桃叫住:“阿蓮,小越哥哥設了結界,他說了,不能讓你離開。”
“那群仙兵定是來抓他的!我又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廢柴,憑什麼不讓我去!”
阿蓮站在結界前氣惱地錘了一拳,而後召濯塵出鞘,一劍劈在洞口的結界上。
幾乎在結界擾動的同時,阿蓮左肩金環上翩飛出三隻霜月蛾,化作陰寒白氣,又凝作鐵鍊将阿蓮纏繞起來。
鐵鍊纏得很松,并不會硌得腳踝痛,但那寒氣叫她一時無法動彈。
“他竟敢鎖我!”阿蓮怒叱。
“抱歉阿蓮。小越哥哥說了,你出去定會有危險。你放心,以小越哥哥的能力,解決外面那些人不在話下的!”小桃寬慰阿蓮道。
這般僵持一陣,阿蓮自知自己掙脫不開這寒霜凝成的鐵鍊,力竭後氣惱地原地坐下。
她讨厭這樣,被束縛自由。就算他是為她好,也不該不經商量就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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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劍冢。
萬千孤劍喑鳴,罡風卷席千裡。
南宮河的掌上仍懸着那面名為“窺萬象”的水鏡,鏡中模糊地顯現出一個黝黑深邃的洞口,像隻虛空中的野獸張開大口守株待兔。
南宮河右手執着白玉京仙尊親授的玉佩,号令着極仙殿上千仙兵。
白玉京仙尊,那是位皓首蒼顔、功高望重的上神。百年前,正是他親自率兵将妖龍誅滅于無間鬼域,而他為此也失了一眼一臂。南宮河知道,妖龍是這位老仙尊的心魔,他若去借兵,仙尊不會不答應。
“神官,劍冢外圍多為平川荒原,這鏡中所顯的洞穴恐怕在河谷深處。那裡……可就到了劍冢的核心區域了……”一腰挂玉牌的仙将委婉道。
“困敵之勢,不必以戰。”南宮河道:“煩請主帥加固玄鐵門,再于丹水出山口以陣代堤,斷水起浪,迫使丹水上遊水位擡高。今夜前必将倒灌入溶洞,逼那妖龍出來。”
“這……”那主帥一時啞言,沉吟片刻才道:“布斷水之陣需提前上報,且丹水上遊亦有不少村落人家,擡高水位勢必會……”
南宮河一怔,而後歎息扶額道:“那請盡快向派人請示仙尊,疏散丹水上遊村民……”
“神官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這道聲音從河谷内幽幽飄出,帶着兩三重空靈回音。
衆人頓時警覺,千道目光聚攏于怪石嶙峋的河谷口,先聞少年不屑又輕慢的嗓音,又見百尺紅绫從谷中逶迤而出,迅疾如赤紅巨蟒,似在蒼黑山石間劃開一道猩紅的血口子。
“妖龍……是妖龍來了!”
“這紅绫是他的法器!”
“這妖氣太詭異了……”
仙兵們議論紛紛,舉起閃着寒光的長槍。
“妖龍……”南宮河咬牙切齒,從袖口揮出熒藍色的斬潮鞭,鞭身閃過,鞭梢爆裂出尖銳的破空聲,将河岸碎石打得四濺。
紅绫之上,有少年踏绫而出,白衣紅衫,赤色绶帶,高束的長發黑色流焰般招搖。
越驚霜擡眸掃視一周,輕笑道:
“各位何必如此緊張。你們口中那位‘妖龍’,早在百年前就死了,那副骨架……如今還橫在無間鬼域藏骨溝呢。”
“妖龍,誰人不知,鬼荼蘼不滅,你便不死?百年前你的罪行姑且不計,數月前霧雪山百人因你而死,你可該血債血償?”南宮河眸光如劍,尖利地刺來。
“你在乎的真是那些人嗎?還是隻有你那惡毒的弟弟與妹妹?”
越驚霜勾唇嘲諷。
“血債血償四個字我原封不動還給你,蒼天無眼,法不誅邪,而我……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是他們,自取滅亡。”
南宮河額頭青筋暴起,拳頭緊攥着,近乎将指甲掐進肉中,他鮮少有這般失态的模樣,可他一想到他慘死的弟妹,就無法冷靜。
“閉嘴!滿口歪曲道理,本君也懶得與你辯駁,今日,劍冢便是你新的埋骨地!”
一鞭一绫,風馳電掣地纏打作一團。
斬潮鞭化出百千虛影,荼蘼绫也分出百千段,一時打得難舍難分。
周圍仙兵也紛紛迎上前去,各執兵刃與紅绫纏鬥。紅绫上有異香襲人,叫人分神遲鈍,稍有松懈便會被絞住脖頸。紅绫分明該是柔軟纖薄的東西,卻連玄鐵打造的利刃都劃不破。
但同時,他們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盡管被紅绫纏住要害,也僅僅是限制了行動,并未想取他們的性命。
“荼蘼。”越驚霜輕聲喚出器靈。
“主人,要絞殺嗎?”
純稚又邪氣的聲音傳來,绫面中浮出個額印紅紋、足挂金鈴的男孩。
時隔百年,再次體會這種與千人纏鬥的戰争,讓生性嗜血的器靈興奮地喘息。
“不必。聽話的縛死,不聽話的上刺。”越驚霜道。
所謂上刺,便是以绫中紅線擰結成無數細小的尖銳彎刺,鈎入皮膚後,每動一下都如萬蟻啃食般麻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