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打開手機裡的電子木魚,于三分鐘後抵達Ambre的法餐廳。
果不其然,在餐桌的盡頭,李瑜看到一張蒼白如男鬼的臉。
他周身似乎還萦繞着一絲異樣的潮濕。
賀明霁微微颔首:“坐吧。”
……真的很奇怪。
李瑜從沒見過賀明霁這樣。
賀明霁當了自己三年的頂頭上司,手腕強硬,情緒穩定,教養良好,遵守勞動法,總之是位相當不錯的老闆。
且與其成就匹配的年齡堪稱年輕,每年的體檢報告從機構發來時,李瑜确信賀明霁還能繼續帶領齊光在行業領頭的位置卷下去。
但今天,他光鮮如孔雀、驕傲又愛潔的老闆看起來有點落魄。
這樣的場合裡,賀明霁的頭發并未一絲不苟地梳好,額前垂着的碎發投下陰影,半遮蓋住他輪廓柔和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而他的下颌線卻繃緊得有些刺人,宛如收到判決後心灰的囚犯。
要知道,他老闆是那種在出差時得知景澄回國,也會叫人臨時再送一套定制西服和飾品到機場的人。
現在他衣袖半挽着,襯衫領口微皺,領帶不知所蹤,更無從談及之前會精心挑選的寶石領針了。
餐廳裡點着燭火,暖橙的光偶爾俏皮地晃動陰影,李瑜觀察端上的前菜,法式鵝肝醬配無花果醬與烤核桃,他敏銳地确定自己本不會是坐在這兒的客人。
但是,來都來了。
李瑜拿起銀質的餐勺。
果醬鮮甜,用新鮮無花果、蜂蜜和香草莢熬制,晚飯吃很少的老闆口味開始被他知音同化。
李瑜頓了下,道:“賀總,美術館的經紀說雕塑最快後天可以送過來。”
“推遲些吧,先不用送來夏園。”賀明霁神情不變,好似五個小時前鄭重表示自己想買下這尊怪東西的人不是他自己。
“好。”李瑜心想,雕塑的畫風和老闆辦公室也非常不統一。
非要尋個去處,公司的遊戲展廳最合适,裡面有一堆齊光設計的經典角色的等身立牌。
李瑜腹诽間,賀明霁又道:“秘書室最近的工作怎麼樣?”
破案了。原來老闆是要随機抽查啊。
李瑜的态度越發謹慎得體起來,把核心項目的進展都說了一遍,又提到了賀明霁之前親自去處理的海外業務,齊光最近還有兩個IP合作,也很受玩家矚目,秘書室對于中台的技術整合存在部分不統一意見——這個原本打算下周二月度例會彙報,不過會前本來就要提前和賀明霁先過一遍的。
賀明霁點點頭,聽至最後,輕描淡寫道:“所以和易然吵架了?”
易然是秘書室裡脾氣最爆炸的一個。
但争吵的目的都是為了對得起公司和工資,因而李瑜語氣真誠坦然:“您見笑啦。不過那天易秘書還給我點了夜宵。”
賀明霁偶然興起,關心起下屬的相處來:“不會記仇?”
中國好同事絕不背刺,李瑜說:“吵了幾句,我覺得不大好,所以迅速道了歉。”
賀明霁:“嗯。道歉,然後就原諒了你。”
李瑜:“工作中的摩擦,不算大事。”
“确實。”賀明霁把淋了橙醋汁的鴨胸肉切開,“大事要怎麼辦?”
“您說吵得比較嚴重嗎?那隻能申請第三方裁決了。”李瑜斟酌用詞,秘書室一直如最嚴密的齒輪良好運行,從不堵老闆心。
目光瞥向用以佐餐的波爾多蘇玳甜白,李瑜忽然想起來,賀明霁酒量很差,每有應酬都盡量少飲。
他握着刀叉的爪子抖了下,緩緩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能兩個人一起解決是最好的。有過失就盡力彌補,您看那些電視劇裡,男女主能從第一集吵到大結局,沒困難也創造重重險阻,那最後感情都越來越好。”
“是嗎。會越來越好?”
賀明霁聲音淡淡。
在他對面,助理一臉認真,搖曳的燭火裡,餐桌的鮮花投射出漫長的陰影。
賀明霁發燙的太陽穴終于開始冷卻。
銀質的餐具反射出泠泠的寒光,恍惚間竟同泳池裡的景色重合——景澄在水中看他,梨渦裡凝結的水珠折射着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揉碎的月輝。
胸腔中的鈍痛一直存在,不再是和景澄争吵時被刺痛的尖銳,而是翻湧于景澄脊背的顫抖,她說“抱歉”時的譏诮與認真。
所以擁抱過的觸感又變得鮮活,所有頑固的分寸感都蒸騰成白霧,他品嘗景澄眼角的潮濕,說不清苦澀和回甘哪樣更多。
或許他真的偏執太久了。
未來,無論如何是比過去要好的,過去再怎麼想抓着,都那樣了。而他珍視的過去和未來實際上都是景澄饋贈給他的。
從精神上的親愛喜愛到足以成瘾的荷爾蒙肉·欲,兩相才構成一個完整的自己。
李瑜有些意外,但是趕緊道:“是啊。賀總您都很少看劇的吧。現在的短劇更誇張,那些主角動不動就要把心肝脾肺腎全拿出來,就是想證明自己很愛嘛。”
“剖心就能證明有真心嗎?”賀明霁笑了笑,“那我該預約一下六院的林昭。”
“啊?”
林昭是宜澤最有名的心外科醫生,可李瑜沒在賀明霁的體檢報告看到什麼不妥。
怔愣間,賀明霁莞爾:“沒事,我随便說說。”
“幫我看看宜大附近的房子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