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在幽長的道上,燭火通明,前路昭彰。
石室已空無一人,他并沒太過緊張,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沿着他們過往的道路妄圖逃離他,可是這裡已經不再是他父親的天下,他才是這座宮殿的主人,她跑不掉的。
劉徹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金屋的那條路被他堵住,她便順着記憶從那條路走了出去。
機關轉動,皇帝的床榻漸漸移開,她從暗道走了上來。從前她便是這樣溜進皇帝舅舅的寝宮偷跑進地宮的。
劉徹進地宮是秘密,此時必然無人看守,是以她拍了拍裙擺,準備往門外走去。
剛推開一條門縫,她當即愣在了原地。
灰藍的銀光穿過雲層從上空照在跪在殿前的男子身上,玉冠微涼,身軀似竹,面若凝霜。歲月似乎未能在他臉上留下痕迹,他眼神澄明,依舊如當年一般……
張延年聽見門邊微微響動,擡頭看去便見一個女子從門内走出,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便見她忽而神情凄惶地朝自己撲了過來。
“張大人救我,陛下假皇後之名哄騙于我,欲對我行……”
似是說不下去,她緊緊抓住了張延年的衣袖,一邊拭淚。
張延年看着自己淩亂的衣袖,微微皺了皺眉,“你就是霍夫人?夫人放心,臣此次前來便是為了此事。”
“我就知道大人素有賢名,剛正忠直,定不會貪生怕死袖手旁觀的。”她說着一邊回頭看了一眼,焦急道,“我是偷跑出來的,他們馬上就要追上來了,大人可否帶我出宮?”
張延年想了想,默默抽出了她的衣袍,“跟我來。”
許是考慮到皇帝不至于如此荒唐,他做了順利帶霍夫人出宮的準備,因此特地乘了馬車過來。
文刀看見馬車裡突然出現一個女子,吓了一跳。“大…大人,這位是?”
“把外衣脫了。”
“啊…啊?”
文刀懷疑自己聽錯了,卻見李延年已上手來解他外袍。
“等等,大人,您等等,我自己來。”
文刀說着轉過了身,脫下外袍。阿嬌沒扭捏,也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換上了文刀的衣裳,接着束發,為文刀梳妝……
馬車行至宮門,守衛攔下了他們。“張大人回家啊?”
“是。”
“勞煩讓我們檢查一下。”
阿嬌緊張地看了一眼張延年,他對她點點頭,起身拉開了車簾。
守衛略略掃過一眼,裡面那小厮歪着頭倒在車壁上已然睡着。
他拱手退了回來,“大人請。”
“文刀,出來吧。”
順利出了宮門,張延年和阿嬌才起身,将身下車廂的文刀拉出來。文刀摸着頭龇着牙爬了出來,“嘶,可擠死我了,給我腦袋上撞三個大包。”
阿嬌聞言笑出聲來,“你家大人還是這般簡樸,這麼小的車不擠才怪呢。”
張延年怪異地看她一眼,文刀亦好奇道,“您認識我家大人?”
她笑笑,“張大人兩袖清風,素有賢名,此乃百姓之福。”
“夫人謬贊。”張延年淡淡的。此女言行輕佻,雖說皇帝荒淫,可今日見此女,便知她亦心存不軌。許是沒想到事态發展至此罷了。
他望向窗外,“前方就是将軍府,夫人與我就此别過。”
阿嬌卻似乎有些擔憂,“可是……”
“聽聞将軍幾戰幾勝,不日便要班師回朝,夫人此番回去盡可以放心,不會再有人膽敢闖入府中冒犯夫人。”
皇帝再好色也不至于昏了頭大張旗鼓跑到臣子家搶人。而這霍夫人已然知曉其中内情,也不會再被騙去,人從宮裡出來,已經是安全了。
“我回去之後大人怎麼辦?陛下若是懲治您……”
“陛下雖時有一念之差,但還是一位聖明之君,不會因此小事怪罪我,夫人安心便是。”
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是沒頂撞過皇帝,他雖有時氣得要打他闆子撤他的官職,冷靜過後倒還是沒真的那樣做。倒不是說他有多仁慈,而是這位陛下是聰明人。
有時需要他站在他身前為他擋下明槍暗箭,有時也的确認同他的言語是為朝廷着想。他今日行此荒誕之舉,或許是一時起興,冷靜過後大概也能想通吧。
他不由得暗暗打量起眼前這位霍夫人起來,美則美矣,可後宮中比她美的人多的是,何至于讓皇帝動了搶奪人妻之意?
感受到張延年投來的目光,阿嬌忽而轉頭看他,便見那人飛速移回了目光,掀起車簾看窗外景色。
她勾了勾唇,“有張大人在,我很安心。”
張延年微微皺了皺眉頭,他想這位霍夫人能被皇帝看上不是沒有原因。不想與她過多寒暄,他假裝沒聽見她的話。
“老福,再快點兒。”
車夫快速回過頭應了一聲又轉回去,“好嘞,是往霍将軍府上去吧?”
張延年點點頭,“先去霍府,然後回家,娘今日應當做了藕粉糖……”
車夫回頭的瞬間忽而打斷了他,臉上的笑容轉為驚恐。“大,大人,好像後面那些人在追我們……”
張延年回頭的那一瞬心猛地提了起來,一支利箭擦面而過,險些穿瞎他的左眼。他看見一張本不該出現在這鬧市裡的臉此刻定定看着他,手持一把弓箭,眼中的冷冽與興奮交相沖擊着,指尖雖然平穩有力,臉上的肌肉卻隐隐顫動。
他的心也狠狠地顫了顫,皇帝?是皇帝!他竟然真的為了他人婦親自追出宮外?
現在他還要用這把弓箭,對準他的臣子,宣洩他的不滿……
皇帝瘋了。他隻有這一個想法。
張延年轉過頭,拉住了車夫的衣袖,“快點,再快點!”
馬車笨重,這條路上又人煙稀少,一路暢通無阻。劉徹□□是日行千裡的汗血寶馬,他一馬當先,領着幾十騎兵飛速向前。身後利箭不斷朝他們射來。
他做了決定。“往青石巷轉。”
眼見就要追上,前面那輛破舊的馬車一轉,駛進了狹窄的巷道。江充雖在劉徹身後玩命地追着,怎麼也跟不上,卻眼尖地瞧見馬車與人群混雜之機,一個披着鬥篷的人從車中下來往人群中走去。
馬車隻停頓了一瞬,便立刻繼續朝着左側小路趕去。
“陛下……”江充指了指那轉瞬即逝的身影,提醒他,車裡恐怕已經沒了人,那位已經趁亂溜走了。
劉徹也看見了那鬼鬼祟祟的身影,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他大手一揮,往右邊大道上追了過去。
騎着高頭大馬,劉徹一眼便捕捉到那身玄袍,他對身後人勾了勾手,他們便從四面包圍了那影子。他放下弓箭,翻身下馬,将手搭在那人肩頭,然而剛要将她轉過身卻看見一張瘦削的男子的面龐。
“這…怎麼是這玩意兒。”
江充看見張延年的侍從文刀梳着一個婦人髻,身材挺拔魁梧,略帶慌張地看向他,随即跪了下來,“陛下恕罪。”
劉徹冷笑一聲,拔下他頭上的钗環,握在手心。躲得了一時,難道躲得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