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故回到玄清殿時,皇帝和宋少卿剛剛前後腳入座。
殿堂之下,着绛紅色朝服的臣子依舊端方雅正,可從皇帝的角度看去,少年脖間那一道若隐若現的劃痕卻格外醒目。
他猶豫了一下,想到剛剛劉常說裴故是跟着謝甯玉出去的,本欲裝作視而不見,卻發覺那人似乎半點沒有要掩飾傷口的意思,身姿如松站在那裡,已有不少老臣一樣注意起那道紅痕。
這下若是不關心,倒顯得自己不夠親和有功之臣。
“裴愛卿這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可是哪裡不小心被誤傷?”
皇帝揣着答案問問題,隻求裴故别像日前在玄清殿一般說出些盡在意料之外的話。
好在少年隻是眸光微動,挺拔的身姿下沒有其他異常:
“招惹了隻記仇的野狐,被撓了下。”
“宮中哪兒來的野狐?”
另一邊的裴尚書隻覺奇怪,他關切詢問,自己這個難以捉摸的嫡子卻沒給出個準确回答:
“許是誤打誤撞進了宮,好在,臣剛已見她出去了。”
裴故回了座,錯開皇帝望向他時探究的眼神,拿起杯中的茶輕啜一口。再擡眼,看見殿門的一處角落裡,宋少卿正眼神複雜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故不偏不倚,放下杯盞,嘴角似乎露出嘲諷的弧度。
可當宋少卿再仔細看時,那少年權臣已經錯開目光。迎着殿内群臣的種種恭維,他漫不經心地舉杯,似乎一切名與利在他面前都不過過眼雲煙。
隻要他想,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
宋少卿像是被這一幕刺痛,倉皇地移過了眼,不敢再看。
——
青鶴拿着令牌從宮外趕回來時,慶功宴已經結束,正門處的馬車排做長龍,官員三三兩兩地圍在那裡約地方吃酒。
她趕時間,便靈活地走了偏門。途中遇上幾個宮女在談白日宴會的事,耳朵聽了兩句,動作卻沒有懈怠,直直地奔向掖清殿。
推開門,謝甯玉已經穿着寝衣坐在院裡,長發随意地披在肩後,卸去妝容的五官添了幾分清麗。
看見青鶴回來,她微微挑眉,放下手中把弄的棋子:
“師父傳信回來了?”
青鶴點點頭,将令牌跟信件一起掏出來放到石桌上。
謝甯玉在宮中并不屬于嫔妃們巴結讨好的對象,加之不喜有外人在,殿内除了内務府安排的打雜以外沒有旁的眼線,青鶴私下說話便有些無所顧忌。
“明姝先生這兩年也沒什麼變化,俞姨說她不常來府上落腳,偶有一兩次也是取從前沒拿完的工錢,許是在哪個花樓喝酒,又拖欠了銀錢。”
謝甯玉翻着桌上的信件,聞言倒沒有斥責青鶴,反倒是嘴角輕笑:
“江湖中人來去自由,師父這般快活,倒叫人羨慕。”
青鶴趴在桌子上看她:
“公主若是羨慕,待出宮後還可以跟小時候一樣與明姝先生同遊啊。俞姨也說她挂念你得緊呢。”
謝甯玉笑容一滞,這次卻沒有接話,随意找了個借口将青鶴支走,院子隻剩她一人時,才對着手裡的信緩緩歎了口氣。
她想起幼時,母親早亡,父親子嗣僅她一人,又常在邊關,不曾有納妾和續弦。為了給她解悶,也為了後繼有人,便從旁支的妾室裡過繼了個男孩,改名謝甯斐,算作嫡親兄長。
而明姝,則是父親請來做他們武學啟蒙的師父。
謝甯玉向往她無拘無束的灑脫,塵世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成為她身上的枷鎖,就連到定北侯府任教,也不過是路經燕京的一時興起。等到謝甯斐參軍,她也将功夫學得七七八八後,明姝潇灑地收拾包袱就能開啟新的旅程。
而如今幾年光景過去,她父親戰死,謝甯斐在戰場不見蹤影,她則被困深宮今日才得以喘息,隻有明姝,依舊我行我素地行于世間,跟時間的戰争,雖未勝卻始終不敗。
想到這兒,謝甯玉嘴角的笑都輕快不少,連帶着看信的心情也變得愉悅。
隻是看着看着,笑容僵住,心随着文字的深入反倒變得沉重起來。
若論長處,謝甯玉自知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身出彩的武功,所以早在父親戰死,養兄下落不明後,她便打定主意要獨自繼承武将衣缽。
而在燕乾,将士選拔分為兩種。
一種是按規入營,報名者需經過士兵長和太醫院醫侍的重重檢查後才能判定去留。謝甯玉自知此法不通,一早便沒指望走這條路。
而剩下的唯一辦法,則是拿到從六品武将或從三品文官的推舉信,持有者可借此信免去檢查,直入軍營。
謝甯玉給明姝傳信就是讓她打聽這件事,她父親昔日手下舊部衆多,又個個都是出了名的重情重義,隻要有一方肯替她寫這個推舉信,軍營便可為她大開方便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