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醫院很是匆忙，商務車上，展令文的電話忙得如同熱線。皮質座椅上散落着未拆封的礦泉水瓶，季榕裹着羊絨毯乖順地縮在角落，耳畔此起彼伏的來電鈴聲與她刻意壓低的聲線交織成網：

“哎，姜總，在罵了在罵了。哦哦，好的好的，教育為主，教育為主。”展令文用肩膀夾着手機，這邊姜總剛挂掉，那邊電話又響了，“哎，陳記，傷得不重，謝謝關心。什麼？戀愛？沒有沒有，網友瞎猜的，我們榕榕眼光高得很，怎麼也得是個影帝才行啊！”

“張總張總，哎哎是我。”才應付完記者，亞文的責問又追上來，展令文咬牙切齒地隔空點了下季榕，嘴上輕松的口氣不變，“榕榕胡說八道的，她最愛胡說八道了。照片？哦，她經常發瘋，腦子抽筋了！改天讓我們姜總請您吃飯，親自道歉。”

……

展令文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身殘志堅的季榕隻當聽不懂。

電話終于不再響起。展令文像拿着燙手山芋一樣把它扔在座椅上，雙手抱頭喘了口長氣。後視鏡映出她新冒出的白發，在染成栗色的發絲間銀得刺眼。

“祖宗，你若再私自登錄微博賬号，我就隻能給你注銷了啊！”

“已經删了。”季榕一點兒也不怕她，換了自己的小号去晏随的主頁留言：

【我們哥哥值得更好的！亞文倒閉！亞文倒閉！亞文倒閉！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她潛水的那個粉絲群今天猶如過年。群裡被那張病房裡的合照刷了屏，因晏随受傷愁雲慘淡了兩天的兄弟姐妹們彈冠相慶：

【我們晏随出息了哈，竟然跟女明星合影了。】

【這叫因禍得福，建議速速買熱搜。】

【升咖加酬，簽約S+，當上男頂流，走上人生巅峰。[撒花]】

……

季榕心滿意足的關了手機。車窗外是海陽繁忙的車水馬龍，她将額頭抵在冰涼玻璃上，看路燈逐盞亮起如星河流轉。

·

兩天之後，終于得了空閑的季榕回了一趟邺郡的家。

初冬的陽光燦爛卻不熾烈，透過落地窗在灰色羊毛地毯上切割出幾何光斑。開放式廚房裡，全自動咖啡機正在悶蒸雲南小粒咖啡，白色水汽裹着堅果香攀上挑空六米的天花闆。

展令文進她的家向來如進無人之境，漆皮高跟鞋踩過嵌着金箔的天然理石地面，帶着抱滿文件袋的小方直奔客廳。

“季榕，今天晚上在景尚酒店有個小型的宴會，王導也在賓客名單裡。好好準備準備，争取給導演留一個好印象。”

展令文熟門熟路地從酒櫃取出骨瓷杯，端着咖啡從廚房出來依舊沒有人應，她與小方對視了一眼，推開房門一間一間尋找。推開虛掩的儲藏室木門，隻見季榕正跪在堆積如山的雜物裡，高興地舉起了手中泛黃的紙：“找到了！”

“什麼？”展令文問。

季榕撣去紙上的浮塵，在那張皺巴巴的A4紙上“吧唧”親了一口，站起身徑直走向門外：“來，我有話跟你們說！”

·

客廳裡，季榕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正對着展令文和小方的茶幾上，骨瓷杯裡的咖啡冒着氤氲熱氣。

展令文心下忐忑，搭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覺搓動着。她很少見季榕這樣正色的模樣，不知這次又捅了多大的簍子，心下惴惴：“你想跟我們說什麼？”

季榕将那張邊緣卷曲的A4紙放在桌上撫平，臉上難得一見地正色：“我要跟九合解約，你們跟我一起吧！”

小方被那苦澀的咖啡嗆得直咳，手忙腳亂去抓紙巾盒。展令文顯得更為冷靜，她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指尖輕點杯沿笑出了聲：“幾個菜啊喝成這樣？九合S級項目任你挑，公關團隊随叫随到。知道多少藝人擠破頭想簽進來嗎？陽關大道你不走，非得去過獨木橋？”

季榕置若罔聞，繼續挖牆角：“我帶你走，保你出任CEO，嫁給高富帥，走上人生巅峰。”

展令文雞同鴨講了半天，無奈扶額：“我早就結婚了祖宗，很恩愛，娃在國際學校剛上一年級。”

“這不重要。”季榕突然傾身逼近，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威逼利誘，“幫我準備解約文件，今後你我共坐江山！”

“姑奶奶，九合才是我的法定東家！”展令文冷漠地抽回手去，避嫌地往旁邊移了一人的位置，跟她拉開遠遠的距離，“九合的合同比詞典薄不了多少，你若真想走，少不了要扒層皮。”她擡腕看了眼時間，“我勸你還是洗洗睡吧！夢裡什麼都有。”

“合同？”季榕瞥了一眼茶幾上微微泛黃的白紙，下巴朝那皺巴巴的協議點了點，額前落下一绺碎發擋住了眼中的得意，“你說的是那個？”

“這是什麼？”展令文疑惑地探身拿起那張紙，看到第一行那刻意加大的“合同”兩字，心中生起不好的預感。

紙是最普通不過的辦公用紙，邊角還沾着凹凸的水漬。上面的手寫字字迹娟秀，合同内容洋洋灑灑不過兩三百字，勉強湊滿一張，卻不見義務隻見權利，不平等的程度堪比辛醜條約。若不是甲方代表處有姜媛龍飛鳳舞的的親筆簽名，她幾乎要斷定九合的公章是樓下文印店五塊錢刻的蘿蔔章。

“這這這，這是你跟九合的合同？！”展令文哆哆嗦嗦地拿着那張破紙，在看到“雙方自願解除合約無需賠付”那行字後差點兒瞪出眼珠子，“去年林涵違約跳槽，法務部可是照着合同薅走了她一套湯臣一品的房子！”

這麼兒戲的合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别說是經紀公司與藝人的協議，連大學話劇社的演出約定都比這嚴謹十倍。

“對，這是我的合同。”季榕滿不在乎地說，“當時想當明星，飯桌上随手寫的。”看似随意的一句話把展令文打回了現實。

“你這合同合法嗎？”展令文不可置信地摳着公章的印子，又反反複複看了一遍，“姜總簽字的時候是不是喝多了？”

“李季景在，怎麼可能喝酒。”季榕繼續誘惑，“跟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