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怎麼不知?
殿中的燭火似乎感應到衆人忐忑的心緒,劇烈跳動着,映出那道自屏風後一閃而出的紅影。
刺目朱紅逶迤,映着燭光,像無聲蔓延的血泊。
鴉青長發披散,恍如陰暗扭曲的藩籬,簇擁、守衛着一張蒼白面容。
極緻的紅與黑與白互相碰撞,恍惚生出森森鬼氣。
本該死去的帝王垂眸看來一眼。
刹那如墜深淵。
驚恐地瞪圓了眼睛,鄭氏目眦欲裂,表情活像是見鬼。
“你,你?”
你究竟是還是不是人?
話他雖然不敢問出口,身體卻誠實地顫抖,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倉皇退避,恨不能縮成一團,再不複方才的嚣張氣焰。
下意識擡起的手都不敢指向她,在回神的瞬間觸電般迅速收回。
從收到消息那一刻開始醞釀擡頭的野心,來不及付諸實踐,在看見她的瞬間“嘎嘣”一下就胎死腹中。
大悲大喜之下,心中本能的畏懼更加深刻,甚至連直面恐懼的勇氣都消磨殆盡。
哪怕勉力支撐,鄭氏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兩股戰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聲響倒像是開關。
帝王終于開金口,打破死氣沉沉的寂靜。
“朕如何?”
元昭掃視衆人,趁他們低頭的間隙面無表情地打個哈欠。
方才在内室裝死的時候真的差點睡過去了。
春和沉默地站在帝王身後,一個眼神,方才還石像般凝固不動的宮侍迅速搬來金椅,由她親手整理好墊枕,扶着元昭坐下。
“依諸位方才所言,朕這個皇帝做得當真是不好啊。”
一貫輕飄飄的語氣,總是吐出驚人之語:
“既不知自己應該幾時死去,又不知天下原來隻屬于男子。實在是孤陋寡聞,年幼不知事。”
“若不然,便依衆卿方才所言,廢女官,止舊政,幹脆連龍椅也交由諸位來坐?”
“當真如此,衆卿還應拿出個輪流做皇帝的章程來啊。”
“噗通”!“噗通”!
衆人膝蓋砸在地毯上的動靜像餃子下鍋。
元昭冷眼瞧着他們撐在地上的指尖都按的發白。
夏夜仍未擺脫寒意,衆人額前的汗珠卻豆大如雨,仿佛置身五黃六月。
皇帝沒死!
皇帝沒死,他們卻要死到臨頭了。
方才出言說過話的幾位衣襟都濕了一片,雖然依舊沒有悲傷的味道,但驚懼十足。
“陛,陛下。”趙氏拼命咽下一口唾沫,“您,您無事實在太好了!”
邪惡老登畢竟是靠手段心機爬上次輔高位的熟練工,雖然這麼多年遇見的大風大浪和眼下比起來完全不夠看,但也并非完全無計可施。
第一句話說出口,劇烈心跳漸漸平穩,他毫不留情地掐住自己大腿:“天佑祀元,陛下平安無事!那刺客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必須揪出背後主使,淩遲處死!”
趙氏仰起一張老淚縱橫的臉:“老臣年邁,方才實在是急糊塗了,一心想要為陛下處理好身後事,妄議帝王,臣罪該萬死!”
額頭重重磕在長絨地毯上,趙氏微微閉眼。已經顧不上理會身後那些怨毒目光。
如果今日能逃過一劫,他将終身供奉“場面話”為最偉大的政治藝術!
想想他方才說了什麼?
女官為陛下分憂,女官好。
陛下不忍心女官殉葬,陛下好。
他願意将太妃領回家,他也很好啊!
元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趙卿何罪之有?”
趙氏憋在嘴裡的最後一口氣微松。
“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嗯?
趙氏微微擡頭,狐疑視線觸及帝王血色裙擺,又極快地收回。
是了。
帝王威勢太重,他竟然下意識忽略了,眼前這位,自幼疏于教導,心智未成,豈能與他們這些擺弄手段的老狐狸相提并論?
更有方才内室相隔,聽不聽得清都是一回事,小皇帝若隻聽字面意思,他方才那幾句話可是為數不多體諒女官的!
可不是無罪有功麼!
伸手擦擦額前汗水,趙氏微微往前挪動寸許,脊背都打直了。
皇帝已經被糊弄過去。
眼下叫他為難的,隻剩下身後這些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塊的同僚。
或者,稱呼為同謀更合适。
今夜刺殺陰謀發展到眼下這一步,雖然與他一開始的預期大相徑庭,但也還沒糟糕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皇帝沒死,世間就沒有什麼能夠大得過皇權。
他們原本的計劃也不過是等皇帝死後,再運作騰挪。
趙氏眼中劃過一絲惋惜。
如果現在站在這兒的還是昔年如日中天的次輔趙家,就算皇帝是有意炮制遇刺傷重的假消息,他既然入宮,假的也能變成真的。
可惜……
自太子出事,先帝病危,世家百年積蓄經曆層層消耗,眼下實在是沒有底氣像對待先帝一樣為難這位新帝。
趙氏腦海中忽然極快地閃過一縷靈光,他卻沒來得及抓住,隻能按照原先的思路繼續籌謀對策。
現在前提條件不能滿足,自然一切陰謀都要推翻重來,壞就壞在他們的隊伍中已經有按捺不住地邁出第一步,露了馬腳。
趙氏偷偷擡眼瞥向自從皇帝現身後就一言不發的太傅嶽應文。
那些廢止舊政罷黜女官的言論,皇帝聽不懂,嶽應文還能聽不懂?
更不用說他那幾句狀似施恩實為威脅的場面話,自然也瞞不過嶽太傅的耳朵。
為了轉移皇帝的注意力,他重新把刺客擺到台前,毫無疑問是獻祭嚴氏。
那個蠢貨做事向來處理不幹淨。
勾結外敵,刺殺帝王,謀逆的大罪在前面擋着,他這點兒妄議帝王的小罪過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