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熾話音落地,久久沒有人接過話頭。
其他人心裡怎麼想的不知道,反正衛山河不說話,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推論實在是非常詭谲,另一方面,确實也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一邊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一邊在心裡想:懸棺裂谷,的确是一個很了不得的地圖。
——最恐怖的推論,竟然是從他們之中最怕鬼的人的嘴中說出來的。
“所以說,是鬼遮眼麼?”
最後還是師襄先開了口。
“我隻是随口一說。”殷熾的表情管理優秀得仿佛可以直接去走T台,堪稱不動如山,連眉毛都不挑一下,要不是話突然變多變密了,還真發現不了他在緊張,“鬼遮眼隻是一個比喻,實際上會導緻我們視線受阻的因素有很多,諸如光線變化,或是磁場偏移,都是有可能的。”
“好,那我們先假定,有鬼一直跟着我們,并且試圖阻礙我們的視線。”師襄直接跳過了殷熾的科學論證,冷靜道,“那麼,它想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呢?目前這些幹擾最多隻是讓我們對距離較遠的光線不那麼敏感而已,而且說實話,不算老玩家遭遇襲擊那一次,我們從入谷到現在,還沒有遇到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危險。”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覺得喉嚨有點幹,便側過臉去,小聲咳了兩下。
“的确,按理說,第四天應該是比較危險的。”祝靈正道,“如果殷熾的想法是正确的,一直有東西跟着我們的話,那我們可能從一開始就處于危險之中,隻是我們目前還沒有觸發死亡條件。”
“或者……”陸厭輕輕一拍手,“我們已經在慢性死亡了,隻是自己還沒有發現。嘶,有點吓人啊。”
他們在說話時,也沒有停下向山腹深處進發的腳步。雖然殷熾提出了鬼的假說(本人其實并不願意承認),但他們同樣也發現了野獸的蹤迹,紅名怪到底是什麼還未可知,長時間停在一處也是很危險的,必須保持移動。
衛山河邊走邊聽隊友讨論,忽然感覺手背有些刺癢。他借手中燈籠的綠光看了一眼,一切如常,可能是行走中蹭到了岩壁上垂下來的藤蔓,便也沒放在心上。
那邊,師襄已經開始捋線索了。
“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有這麼幾個。首先是裂谷最底部的龐大獸骨堆,還有棧道,這兩個線索可能在暗示我們,紅名怪是野獸,而我們需要向上走。其次,整個懸棺裂谷的地形,加上底部的獸骨堆——獸葬坑,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這點代表了什麼還不清楚,但想來不是什麼吉利的事兒。”
“之後我們向上走,發現了地上的痕迹,那是體型巨大的東西經過時留下來的,随後就出現了一隻屬于玩家的斷手。接着,那東西撞破了棧道、帶走了被襲擊的玩家,但并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什麼,隻知道它速度很快、行動悄無聲息。”陸厭清了清嗓子,接過話頭,“再然後,我們在追蹤的過程中發現空棺裡留下了很多猴毛,說明懸棺裂谷裡大概率是有猴子存在的,這之後就遇到了多周目的老玩家……哦,同為玩家,他應該和這張圖的設定沒什麼關系,也沒給我們太多有用的信息。”
“最後就是綠燈籠了,它的出現,相當于告訴我們,我們的視力有問題,看不到距離太遠的光線,但為什麼會産生這種問題還是一個未解之謎,目前大家都比較認可的情況,就是鬼遮眼。”
“不過這麼看來,紅名怪大概不是鬼。”祝靈正道,“如果是鬼的話,不可能半點相關提示都不給,全靠我們自己猜。野獸的可能性還是更大一些。”
“鬼遮眼隻是一個比喻。”殷熾堅持道。他和衛山河走在最前面,和其他人說話的時候就要回過頭,但這無意間的一瞥,卻讓他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
“怎麼了?”殿後的陸厭随着他的視線也回過頭,他手中火把的照明範圍遠不如燈籠,來路已經被淹沒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放心,後面我盯着呢,真有情況不可能察覺不到。”
他都這麼說了,但殷熾依然緊蹙眉頭,視線緊緊地跟着陸厭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乍一回頭的瞬間,他忽然感覺陸厭變得陌生了起來,但細看之下陸厭還是那個陸厭,那一瞬間的陌生感好像隻是眼花。
“不對,等一下。”師襄卻停下腳步。她剛剛也順着殷熾的目光看向陸厭,但她看得要比殷熾更仔細一些,此時便面露疑色:“我怎麼覺得,你哪裡怪怪的?”
聽到他們倆都這麼說,陸厭一愣:“哪裡怪?你倆可别吓人啊。”
“說不上來。”師襄搖搖頭,反複打量着陸厭的臉,皺起眉頭,“好像也沒什麼變化啊,就是覺得哪裡有點奇怪。”
“眼睛。”
祝靈正卻說。
他擡起眼,飛快地和陸厭對視了一下,立即移開目光,但語氣倒是很笃定:“你的眼睛。”
一語驚醒夢中人,師襄立即道:“對!就是眼睛!”
“眼睛怎麼了?”陸厭道,他膽子也的确是很大,知道自己身上出事了,竟然還笑得出來,“别搞我啊,我可太滿意這綠眼睛的設定了。”
衛山河直接從小隊背包裡拿出面錫鏡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陸厭接過鏡子,把頭上的兜帽往後扯了扯,打磨光亮的鏡面上映出了他的雙眼。
他的眼睛本來是貓眼一樣極清透的綠色,但在鏡中卻呈現出暗沉的黃褐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周光線暗淡,虹膜邊緣甚至還隐隐泛着一圈黑。
陸厭眨了眨眼,又摘下帶着鋒利黑甲的手套,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不疼不癢,他感覺不到任何古怪之處,似乎隻是單純的顔色改變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穿戴好手套,問。
“之前我們完全沒注意到,估計得有好一會兒了。”師襄道,“像我們這些經常看你的,就算發現了,也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這應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你感覺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啊。”陸厭莫名其妙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後脖頸有點癢,伸手輕輕抓了一下,“就很正常……”
他突然愣了一下,目光從師襄臉上移到衛山河臉上,又看向殷熾。
“你們的眼睛好像也不大對勁啊。”
一面小小的唐鏡在五個人手裡輪流傳了一遍,最終确定,每個人的眼睛都在變成那種暗淡的黃褐色,隻是其他人的黑眼睛看起來并不明顯而已。
這種無來由的變化在浪客行中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是想想也知道,第四天不可能平平穩穩地就過去了,幾個人心裡多少都有所準備,因此也沒有太驚慌。為了防止這種奇怪的變化是因為不利效果引起的,他們還輪流試了試各自的驅散技能,就差直接插個鎮山河了,然而驅散過後,眼睛的顔色也并沒有絲毫改變。
目前還看不出來這種變化到底有什麼危險,糾結也沒有意義,即使再奇怪,五人也隻能暫且将這件事按下,繼續朝祝靈正所說的感覺“有東西”的那個方向前進。
綠燈籠裡面的蠟燭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像長明燈一樣,似乎永遠也不會燒完,借着這明亮的綠光,他們在這一路上逐漸發現了更多的懸在高處的燈籠,而兩旁的岩壁也在慢慢收攏,似乎要走到山腹的盡頭了。
“啪!”
衛山河一腳下去,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一聲輕響。
“樹枝?”他提着燈籠,低頭看了一眼,“不對,是木頭。”
這塊被他踩到的木頭跟人的小臂差不多長,有點厚度,外表看上去十分斑駁,但弧度顯然是被人工打磨過的,看起來并不算陌生。
“這是門闩吧。”師襄道,“就是那種别在門後面的滑動插銷。”
“這裡有門麼?”衛山河提高燈籠四處照了一下,這片山腹大而空曠,根本看不到頭。但無論怎麼說,在這個地方出現一扇門,都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順着岩壁找。”陸厭卻說,“這地方和遊戲裡的地圖很像啊,遊戲裡的懸棺裂谷,在山壁上就有很多那種用木栅欄釘起來的山洞,也許是那個呢。”
“專業人士”的指導非常管用,他們順着岩壁慢慢前進照明,不多時,果然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山洞。
這些山洞開在岩壁上,體積有大有小,上面都高高地挂着暗淡的綠燈籠。那些洞口無一例外,都被破破爛爛的栅欄釘住了,比較大的山洞還有簡陋的栅欄門,那門闩大概就是用在這裡的,但不知為何,所有封住洞口的栅欄都破得差不多了,幾段木闆挂在洞口處,随着偶爾吹來的冷風搖搖欲墜。
他們輕手輕腳地靠近最近的一個小山洞,殷熾向前幾步,側身朝内一看,便發現這個山洞内部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他回頭給隊友們打了個手勢,便躍過木栅欄上的破洞,跳了進去。
一進去,就有一股劇烈的臭味撲面而來,這臭味中夾雜着一絲腥氣,即使隔着圍巾也讓人忍不住反胃,根本沒法多待。殷熾屏住呼吸,快速打量了一遍,發現這山洞并不像外面看上去的那樣空蕩,相反,在岩壁的角落,堆積着一些快漚爛了的粗布條。
他強忍惡心一抖手腕,用鍊刃的刀尖把那些布條挑起來看了看,發現那似乎是些破損了的衣物,上面也不知道沾到了什麼穢物,顔色已經分辨不出來了,但看布料,顯然不是玩家的校服,而且扔在這裡有些年頭了。
這些粗布條上面也沾了些猴子毛,殷熾還想再仔細看看,但那股臭味越發濃烈,他實在待不下去,隻得掉頭從山洞裡出去了。
他的刀尖上還挑着那些布條,那股濃郁的臭味便也跟着被帶出來了,有潔癖的衛山河當即就後退兩步,祝靈正動了動鼻子,也跟着退遠了一些,兩個人雙手縮進寬大的袍袖之中,一臉冷漠地看着這邊。
“這是衣服?”陸厭單手捂住口鼻,皺着眉頭湊近看了一下,立刻遠離,“怎麼這麼臭……山洞裡面有茅坑嗎?”
殷熾鍊刃一抖,把那些布條甩在地上,開始擦刀:“沒。除了這些,裡面什麼都沒有。”
“這就是衣服。”師襄也屏住呼吸觀察了一下,“也不奇怪,從棧道到這些栅欄門,都是人工修築的,雖然年頭已經很遠了,但起碼說明有人在這個懸棺裂谷裡活動過。我更想知道,為什麼這些衣服上還沾了猴毛?這些擋在山洞門口的栅欄又是想攔住什麼呢?”
“什麼東西會産出猴毛?”衛山河道,“猴子會。所以這個栅欄是關猴子的,有人把猴子關在山洞裡面。”
“棺材裡也有,所以他們也把猴子關在棺材裡?”殷熾疑道,“這又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衛山河也回答不了,隻得聳聳肩。這個動作卻讓師襄多看了他一眼,有點疑惑。
這氣純嘴上不說,其實内心裡很有偶像包袱,自然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平日裡站如青松,端正而挺拔,很少看他做出聳肩這樣的動作。
陸厭此時卻道:“前面還有個更大的山洞,去看看。”
師襄于是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去,果然,前面山壁上有一口更大的山洞,外側的木栅欄也是七零八落,像是被什麼巨大的物體狠狠沖撞過一樣,整個洞口幾乎已經相當于是完全敞開着的了。
像之前那個山洞一樣,這口山洞的地面上也散落着不少爛布條和猴毛,旁邊還掉落着一隻鎬。說是鎬,其實它的木手柄已經漚爛得差不多了,隻剩個鏽迹斑斑的鐵鎬頭,顔色暗紅,不知道是鐵鏽還是血漬。除此之外,這山洞裡也沒有什麼别的東西了。
他們一連看了三四個山洞,情況都大同小異,但依然是摸不着頭腦。眼看着前面隻剩最後一個山洞了,師襄本以為這次依舊會沒什麼收獲,卻不想燈籠的光一照,赫然映出那山洞洞口完好無損的栅欄來。
“這個山洞有——”
她話還沒說完,緊接着,在衆目睽睽之下,那詭異綠光映出的木栅欄上,突然多出了一雙毛茸茸的手!
“我……的天啊。”陸厭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國罵,驚訝道,“這裡面有猴!”
的确,那雙毛茸茸的手雖然怪異,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那根本就是猴子的雙爪。
這差不多是他們走進懸棺裂谷後,除了那名老玩家之外遇到的第一個活物,衛山河趕緊将燈籠湊近,便看到那山洞栅欄門前竟然簇擁着起碼四五隻猴子。
這些猴子似乎很畏懼光亮,一個個都埋着頭,但卻又不跑,隻是擠在門邊,用爪子緊緊地抓着栅欄,也沒表現出什麼攻擊性來。
“是猴子,但好像不是怪啊。”師襄奇道,“這看起來比峨眉山的那些猴子可乖多了……嗯?角落那個是什麼?”
她指了指,在光與暗邊緣的山洞角落裡,有個大黑影蜷縮在那裡,一動不動。衛山河将燈籠湊近了些,抵在栅欄上,綠光映出了那東西的毛茸茸的小腿和腳,卻是一隻體型特别大的猴子。
這隻猴子被綠光照到了,微微向黑暗中挪動了一下。随着它的動作,一片布料垂了下來,蓋住了它的小腿。
“是隻穿衣服的猴子。”殷熾道。
“有人把這些猴子關在這裡,還給它們穿上人的衣服?”祝靈正輕聲道,“前面那些山洞,是猴子們把栅欄沖破逃出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