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玩夠了麼?”
流動着暗紅光澤的冰涼刀刃輕輕地貼在鬼的頸邊,陸厭拖長聲音道:“快點把不該拿的東西還回去吧。”
鬼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脖頸邊閃着寒光的彎刀,又看了看站在斜前方的師襄,似乎是輕輕歎了口氣,擡起還在流血的右手,打了個響指。
這不大不小的聲音一響起來,仇非便感覺劈出去的盾刀頓時失去了阻力,還好她反應迅速,一翻手腕,立刻收住了刀勢。
看看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一瞬之間,梨園宴上所有還在不知疲倦進攻的NPC們,連同他們存在過的痕迹,都化作細小的飛灰,憑空消失了。
剛剛還混亂異常的梨園,忽然安靜得可怕起來。
“呼……不會吧,這就妥協了?”
龍葵收起百草卷,擦了擦臉上的細汗,走到仇非身邊:“這麼容易?”
仇非搖了搖頭。如果僅僅威脅一下鬼就能控制住它,華清宮這張圖就絕對不會是第五天的難度了,再加上四周的大火沒有絲毫減弱的架勢,顯然,鬼并不打算善罷甘休。
疲憊的玩家們謹慎地聚在一起,警惕着四周,同時朝着樂師台慢慢靠攏過去。
樂師台上,陸厭眯了眯眼,更加警覺地注意着鬼的動作。
他當然不會覺得一句話便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實話說,就連架在鬼脖子上的這把刀,陸厭都懷疑到底有沒有用,畢竟這身體還是師襄的,真要打起來,那肯定是玩家們束手束腳、更加吃虧。
他将彎刀向旁邊偏了一點兒,微微壓低聲音,語氣中暗含危險:“不打算說點什麼嗎?”
鬼緩緩擡起垂着的頭,随着她的動作,幾縷黑發從頸後滑落到刀鋒上,頓時就斷為了兩截;但看肩膀的起伏,她的呼吸依然平靜而綿長,仿佛根本就沒有被近在咫尺的刀刃所影響。
“差不多了……”她輕輕說。
聽到鬼開口,陸厭眉頭就是一跳,心裡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根本不是師襄的聲音。師襄的聲音清澈、利落而果決,咬字非常清晰,但這個“師襄”嘴裡吐出來的,卻是一種奇妙的、輕柔的聲音,音調有點像唱歌,缥缈得有些不真實。
顯然,這就是鬼自己的聲音,不知道是覺得沒有必要繼續僞裝下去、又或者是發生了什麼其他變化,她已經不再用師襄的聲音說話了。
“你說什麼?什麼差不多了?!”
其他玩家也趕到近前,聽到鬼的這句話,頓時都覺得不太妙,龍池樂當先喝問道。
鬼擡起眼睛,慢慢地打量着每一個站在她面前的人。她看得很仔細,凡是被她看到的人,心頭都湧起一陣惡寒,同時伴随着一種強烈的不适感。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突兀地變成了一件商品,陳列在櫥窗中,正在被精明的商人仔細鑒定着價值。
仇非、龍葵、方叱羽、李千馳、亓秀秀、尹有攸、唐逐星、陸厭、殷熾、衛山河、龍池樂、商陸、紀空山,還有一個已經不再叫罵、安安靜靜被綁在後面、眨着眼睛不知道在盤算着什麼的阿攸。
目前留在梨園裡的,就是這些人了。
“别故弄玄虛!”被那種目光看得不寒而栗,龍池樂一咬牙,纖細的劍尖直接指向鬼的雙眼,“梨園宴的美夢該醒了,你就是鬼,快點結束這個幻境,讓我們離開!”
龍池樂這句話說得又快又急,已經算是在“指認鬼”了,雖然有所準備,但玩家們還是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繃緊了神經,全神戒備着“指認”的後果。
然而,随着龍池樂話音落下,梨園卻依然維持着詭異的平靜,四周隻有大火吞噬花木時噼啪作響的聲音。
在這異常的靜谧之中,面對眼前的劍刃,鬼輕輕歪了歪頭,依然是一副平靜的表情。
“我是鬼麼?”她用那種唱歌一般輕柔的語調淡淡地說,“……我是師襄呀。”
“你是個毛線師襄。”陸厭條件反射般吐槽道。
那邊,紀空山聞言一愣,立刻反應過來了。
“名字。”她低聲提醒道。
所有玩家共享一次指認鬼的機會,指認錯誤的話大家都會死,現在沒有人死去,說明他們并沒有指認錯誤,但第五天同樣也沒有結束,所以也算不上成功。先前大家的推論顯然極有可能是正确的,鬼現在所擁有的自我認知是“師襄”,所以,必須得到她真正的名字,才算是認出了鬼。
李千馳清了清嗓子,主動往後退了幾步,身上有名簿的玩家們也心領神會,慢慢地後退到人群後方,圍攏起來,龍池樂恨恨地瞪了鬼一眼,唰地一下還劍入鞘,跟着走了過去。
“諸位。”紀空山對之前留在梨園裡的玩家低聲解釋道,“你們也聽到了,目前這個鬼自認為是師襄,所以單單指出她是鬼的這一點事實肯定不足以達成‘指認鬼’的條件,我們認為,必須要找到鬼的真名,才能夠結束第五天。”
不過,既然鬼已經在他們的控制之下,那找到名字應該隻是時間問題,這樣想着,紀空山看向“師襄”。真是很難想象,那樣沉靜的外表之下,寄居着的竟然是盤桓在華清宮中的鬼;不知為何,看着那平靜的面容,她的心裡就像梗着一根刺一樣,隐隐不安。
還沒等她再說什麼,那種不安就應驗了——
龍池樂一把将名簿摔在地上,怒道:“名字都沒了!”
紀空山愕然,看向方叱羽,方叱羽臉色也不好看,微微搖了搖頭:“被模糊了。”
陸厭低頭看了一眼鬼,鬼淡淡地回視過來,嘴角噙着一絲笑。
難怪她如此平靜,原來是早就有恃無恐。
名簿在不願意放棄的玩家們手裡輪流傳閱着,被翻得嘩啦啦直響,一種焦躁和不安在人群中悄然蔓延。與此同時,龍葵低聲問李千馳:“你看見柳七刀了嗎?”
“柳七刀?”李千馳一愣,“我們分頭走的……對哦,柳七刀怎麼不在這?”
“你叫什麼名字!”
龍池樂脾氣最急,雙劍又握在手裡了,此刻恨不得一步上前拽着鬼的領口逼問她,殷熾硬着頭皮虛攔了她一下,陸厭也苦笑着輕輕用刀背往外推了推那明晃晃的劍尖:“消消氣消消氣,師襄的身體。”
“不重要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鬼竟然開口回答了。
她擡起眼睛,又一次認真地掃過所有人的面龐,這次注視的結果,似乎令她十分滿意,于是她再一次輕輕重複道:“不重要了。”
“砰!”
說時遲那時快,察覺到鬼似乎有所異動,陸厭的彎刀頓時順着“師襄”肩側一刀砍下,刀尖一挑,她懷中的琵琶瞬間四分五裂!但是“師襄”那沾着血的手指也已經按在了還沒有斷裂的那幾根琵琶弦上,眼看着鋒利無比的刀刃就要将“師襄”的手掌齊根斬斷,陸厭隻遲疑一刹,那弦就已經被撥得顫動了起來!
随着弦音震響,下一秒,所有玩家的腳底蓦然一空,那熟悉的黑洞再度出現,然而這一次,玩家們連掙紮的時間都沒有,就紛紛跌落其中。
紀空山隻覺得眼前一暗,一陣天旋地轉過後,後背一痛,似乎是摔落在了地上,但再次睜眼,卻是從破敗的宮道上掙紮起身,頭頂一輪殘月,在斑駁頹垣間投下冷清的晖光。
“空山!空山!”
紀空山咬牙忍受着大夢初醒般的暈眩,一轉頭,便看到有一個十分眼熟的姑娘含着眼淚拼命朝自己揮手,她有些遲鈍地看着對方,片刻後,曾經被抹去的記憶慢慢回籠:“……飛瓊?”
她猛地回過神來,一個激靈看向四周。身邊全是和她一樣坐起身來的玩家,或迷茫或恍然地打量着這座看起來蕭條而冷清的行宮,而那些曾經被遺忘的隊友們,此刻正紛紛聚攏過來——
“你看到湘君了嗎?”看到謝不若朝着仇非龍葵一陣叽哩哇啦,她急切地轉頭,拉住飛瓊的手。
飛瓊一眨眼,含在眼裡的眼淚便斷線般地落了下來,哽咽着反手握住紀空山的手臂,把愣住的她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住。
龍池樂和商陸也靠了過來,幾個人無聲地圍成一圈,一種難言的哀傷,随着細碎的啜泣聲蔓延開來。
葉九溪轉頭看了看那邊,默默地歎了口氣。
“阿攸呢?”他問李千馳。
李千馳一愣,這才發現被綁起來的阿攸不見了。發生了那麼多事,他早就把這個人機抛到腦後去了,環顧一圈沒找到,有點尴尬地攤了攤手:“沒了。”
“人機似乎都不在這裡。”裴洛川道,“她可能是和我們被扔到了不同的地方。但是話說回來,大家都被趕出來了,說明鬼已經不再需要我們的生命力了,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他心不在焉地掃視着在場的人,忽然愣了一下。
“不可能啊?!”
謝不若震驚道。
“沒在梨園和你們彙合也就算了,為什麼現在所有人都出來了也沒看見柳——”
他還沒說完,一道身影卻直接撲了過來,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别說出來!”裴洛川的冷汗都快下來了,壓低聲音對餓了麼的衆人道,“千萬别說出來!”
謝不若莫名其妙地被他按住,一頭霧水,仇非卻心念一動,隐隐有了一個猜想。
她擡手示意謝不若噤聲,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是她想的那樣……
“咔!”
正在這混亂之中,一道清晰的碎裂聲卻突兀地響了起來。
這聲音不大,但不知為何卻像一道驚雷在聽者的腦中炸開,一時間,所有玩家都停下了話語和動作,不約而同地看向碎裂聲傳來的方向。
行守沐浴在衆人的目光中,難掩震驚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顆輪回珠,幽藍的球體上橫亘着一道明顯的裂紋,瑩瑩的光芒正肉眼可見地迅速熄滅,幾息之間,就變成了那種意味着沒有在使用中的暗淡狀态。
“這縫是本來就有的吧?”陸厭已經被祝靈正科普過了輪回珠的作用,扯了扯嘴角,有點笑不出來了。
“剛裂的。”
付井儀冷靜道。他從行守手中接過輪回珠,仔細看了看,其實那道裂紋并不算太大,隻是因為輪回珠通體發光,所以突兀暗下來的一條裂縫在整個球體表面上就十分惹眼。
還不等衆人想明白這個變化意味着什麼,更大的變故就出現了——
“天……天!”
曲小蕨瞳孔地震,結結巴巴道,指向天空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隻見那月光清冷的夜空,此刻就像被撕開的幕布一樣,露出了一道漆黑無光的巨大缺口,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麼在湧動着,即将逃逸出來。
這片黑色的缺口低低地懸挂在玩家們頭頂,像倒懸的深淵,十足可怖,而且還在緩慢地向外擴張着,好像要吞噬掉一整片天空。随着它的擴張,凜冽的冬日忽然變得炙熱起來,而那裂口裡更是開始有絲絲縷縷的青煙逸出,很快,焦糊味就像扭曲盤繞的毒舌一樣,從其中蔓延了出來。
在高溫之下,周遭的一切事物也開始模糊扭曲,已經結滿蛛網、落盡灰塵的亭台樓閣竟然又變得鮮亮起來,隻是這景象忽明忽暗、似真似幻,就好像海市蜃樓和現實重疊在了一起。
巨變在前,紀空山拭去眼淚,定定地看着那好像随時都要塌下來的天空,心底一片冰涼,喃喃道:“那是……裡世界的華清宮!兩個世界在融合嗎?”
“不是融合……”仇非卻冷冷道,“說是吞噬,不,‘消化’,好像更合适一點。”
如果說,鬼在裡世界編織出來的虛假的華清宮一直以來都是藏在表世界中的幻境,那麼它現在就像一隻緩緩蠕動着的巨大胃袋,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可以翻卷的缺口,想要翻過來包裹住真實的世界,将它吞咽下肚,慢慢消化,連同他們這些在鬼眼裡已經失去作用的玩家一起,變成哺育自己的殘渣。
那是很震撼的一副場景,讓人想到噩夢中世界末日的情形,說是天崩地裂也不為過,隻是一切都是無聲進行着的,像電影到了落幕的時刻,沒有聲音,隻有死寂一般的抽離。
在這樣的景象面前,漸漸地,沒有人再說話了。所有人隻是仰起頭,看着被撕開的天空和它背後的另一重世界,看着它扭曲、崩塌,最後變得支離破碎。
兩個世界交疊的邊緣處模糊不清,糾纏着緩慢地朝玩家們靠近。昔日“華清宮”繁華的倒影像沙塵一樣,從高空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又逐漸堆砌成大火酣暢淋漓焚燒過後的斷壁殘垣的模樣,如蟻行一般,細密地吞噬着真實的一切。
“聽。”尹有攸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玩家們側耳細聽,果然,在那鋪天蓋地、以不可抵擋之勢覆壓過來的“華清宮”的深處,竟依稀傳來了微弱的歌聲。
随着這歌聲響起,裡世界肆虐高撲的焰頭,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壓住一樣緩慢地低了下去,變成了流逸的青煙。
“那玩意唱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謝不若問,“鬼自創的小曲?”
“你能聽清嗎?”行守問尹有攸。
尹有攸側耳,邊聽邊報:“在長安……”
後面是什麼,他卻卡殼了,不過有這三個字也已經足夠,紀空山挑了挑眉,接着他的話道:“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李白的樂府詩,在梨園也有傳唱啊。”
與此同時,曲小蕨DNA也動了,開口就是:“長相思,在長安,自長安開遠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裡,這萬裡山川故人,便是我煌煌大唐——”
聽見紀空山的話,她自覺地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