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并濟?”赢昭咀嚼着這四個字,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朕的‘柔’,換來了什麼?是敵國的折辱?是手足的背叛?還是朝堂上那些陽奉陰違的算計?阿徽,你告訴朕,這龍椅之上,除了‘剛’,除了‘威’,還能剩下什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朕若不強硬,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這剛剛喘息的天下,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朕……輸不起!”
他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咯咯作響,額角青筋隐現。那巨大的壓力和無邊的孤獨感,如同實質的黑暗,再次将他籠罩。
顔清徽看着他痛苦掙紮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赢昭說的部分是事實,亂世需重典,開國帝王往往以鐵血手腕奠定根基。但……他同樣看到了這份“剛”帶來的隐患——朝臣噤若寒蟬,忠言難進,信息層層遮蔽,最終将皇帝困在由恐懼和謊言構築的孤島之上。
“陛下,”顔清徽上前一步,聲音帶着一種安撫的溫和,“臣并非質疑陛下之威。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張大人之事,或可……留一線餘地?将其削職為民,遠放邊陲,既能彰顯天威,亦不失陛下仁德,亦可……稍安士林之心。”他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試圖在皇權威嚴與士林輿論間尋求平衡點。
“仁德?”赢昭冷笑,眼中戾氣一閃,“對這等藐視君威之人講仁德?阿徽,你修史修得太過天真!若朕今日輕縱了他,明日就會有千百個張中書跳出來,指着朕的鼻子罵!屆時,朕的威嚴何在?法度何在?這江山,還如何坐得穩?!”他猛地一拍禦案,震得那方修補過的白玉鎮紙都微微跳動了一下。
顔清徽看着那跳動的鎮紙,心中暗歎。他明白,此刻的赢昭,正陷入一種極度偏執的防禦狀态,任何試圖軟化他态度的言辭,都會被解讀為對皇權的挑戰。他沉默下來,不再争辯。隻是默默打開食盒,取出一碗溫熱的、散發着淡淡清香的米粥,和兩碟精緻的小菜,輕輕放在禦案一角。
“陛下,粥……快涼了。”他低聲道,聲音裡帶着一種近乎固執的關懷。
赢昭的目光落在那碗熱氣袅袅的粥上,又緩緩移到顔清徽低垂的眼睫上。那份沉默的堅持,那份明知可能觸怒卻依然要送來的關切,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他心中那層厚厚的、名為“孤家寡人”的堅冰一角。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混雜着疲憊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悄然湧上心頭。
他煩躁地揮揮手,像是要驅散這惱人的情緒:“放下吧。你……退下。”語氣依舊生硬,卻少了幾分驅逐的暴戾。
顔清徽深深一揖:“臣告退。陛下……請務必用些。”他不再多言,轉身,步履平穩地退出了養心殿。
沉重的殿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内外的光影。顔清徽站在殿外清冷的月色下,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他知道,張中書的命運,并未因他這一碗粥而改變。赢昭的剛愎與多疑,如同沉重的枷鎖,牢牢鎖住了通往寬宥的道路。那寒門學子在太學院的預言,似乎正一步步走向現實——皇帝需要一場嚴厲的懲戒,來鞏固他不可動搖的權威。
他擡頭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點點,如同無數沉默的眼睛,注視着這深宮裡的掙紮與無奈。史書上的最後一筆,那關于“帝性”的評判,在他心中愈發沉重。是“剛毅果決,威加海内”,還是“剛愎多疑,暴戾寡恩”?他仿佛站在曆史的岔路口,手中的筆重若千鈞。或許,答案并不在筆尖,而在那扇緊閉的殿門之後,在那位孤高帝王每一次盛怒與悔意交織的瞬間。
顔清徽的身影融入宮牆的陰影,漸行漸遠。養心殿内,赢昭獨自對着那碗漸漸失去熱氣的清粥,久久未動。殿内燭火搖曳,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長又縮短,如同這深宮永夜中,一個無法掙脫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