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内外兩個世界。
顔清徽脫力般地跌坐在椅子上,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那緊閉的殿門,又低頭看向案上那安然無恙的史冊,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與更深的寒意。
皇帝沒有發作。
但這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可怕。
赢昭的身影消失在史館外曲折的回廊深處。陽光照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由内而外散發的陰鸷與孤絕。他仿佛一柄出鞘的絕世兇刃,寒光四射,鋒芒畢露,卻也被這無邊的鋒刃所囚禁,注定與溫暖和安甯絕緣。他開創了一個時代,卻也親手為自己,為這個帝國,埋下了不可預知的禍根。史官那如刀的筆鋒,已将他靈魂深處的烙印,刻在了即将流傳千古的竹簡之上。
史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顔清徽仿佛被抽走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那卷耗盡心血、承載着他對曆史全部敬畏與對眼前這位帝王複雜情感的史書,終于完成了。支撐他熬過被刺字為奴的屈辱、朝堂傾軋的兇險、目睹摯友慘死的悲憤,甚至頂住帝王雷霆之怒的那根弦,在這最後一刻,“铮”地一聲,徹底斷了。
完成使命的巨大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吞沒。與此同時,那些被他強行壓抑、深鎖在記憶深處的痛苦畫面,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兇獸,咆哮着、翻滾着,一幕幕清晰地在他眼前重現:
地牢的陰冷潮濕,那些解開他衣衫,用绶帶蒙住他眼睛的囚犯;老秦王母妃在得知幼子(赢昭胞弟)死訊時看向他那絕望而怨恨的眼神;張铎被押赴刑場時那挺直的脊背和望向宮阙方向最後那一眼的悲涼……無數張扭曲痛苦的臉,無數聲凄厲絕望的哀嚎,無數雙冰冷或怨恨的眼睛,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将他死死纏住。
“呃……”顔清徽喉頭一甜,一股濃烈的腥氣直沖上來。他猛地俯身,一大口暗紅色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噴濺在剛剛完成、墨迹未幹的史冊之上!那刺目的猩紅瞬間在“其性如刀”的字迹旁暈染開一片絕望的彼岸花。他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從椅子上滑落,重重地栽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卷軸散落一地,沾染着刺目的血污。
就在此刻,那扇剛剛關閉不久的沉重殿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開!赢昭去而複返。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那史冊上“其性如刀”四個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心神,讓他無法安甯。他需要一個答案,或者,僅僅是想再看一眼那個敢如此書寫他的人。然而,映入他眼簾的,卻是顔清徽倒在血泊中、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的駭人景象!
赢昭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慌和前所未有的劇痛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幾乎是踉跄着撲了過去,一把将顔清徽冰冷的身軀抱起,聲嘶力竭地咆哮:“太醫!傳太醫!快!!!”他顫抖的手指徒勞地擦拭着顔清徽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那溫熱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液體讓他肝膽俱裂。
看着懷中人蒼白如紙的臉和緊閉的雙眼,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赢昭混亂的腦海:阿徽是因為張铎!是因為他殺了張铎,他的摯友!巨大的悔恨和想要挽回一切的瘋狂瞬間壓倒了一切!什麼皇權威嚴,什麼殺一儆百,在顔清徽瀕死的生命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阿徽!阿徽你醒醒!朕錯了!朕不殺他了!朕不殺張铎了!”赢昭的聲音帶着哭腔,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哀求,“王德全!王德全死哪去了!拟旨!立刻拟旨!赦免張铎!快!快啊!!!”
王德全連滾爬爬地沖進來,看到眼前景象也吓得魂飛魄散,聽到皇帝旨意,更是如蒙雷擊,但不敢有絲毫遲疑,連聲應着“遵旨!遵旨!”,連筆墨都來不及準備,連滾帶爬地就往外沖,一邊跑一邊嘶喊着讓人備馬,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赦免聖旨送往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