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質子府的小院寂靜得可怕。簡陋的房間裡彌漫着濃重的藥味。赢昭躺在硬闆床上,左肩裹着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箭傷加上驚吓和失血,讓他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神志開始模糊不清。
“母妃……母妃……”他無意識地呢喃着,眉頭緊鎖,額上布滿冷汗,身體因為高熱而微微顫抖。那些被刻意深埋的、關于幼年被母妃厭惡、冷落、甚至視為累贅的痛苦記憶,在脆弱的高燒中翻湧上來,啃噬着他僅存的清醒。“好冷……别丢下我……昭兒聽話……”
就在他痛苦掙紮時,房門被輕輕推開。顔清徽提着一盞小燈和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他處理完太學的後續事宜,又特意去藥鋪抓了些清熱的藥材,親自熬了藥送來。
看到赢昭痛苦的模樣,顔清徽心中一緊。他放下東西,快步走到床邊,用手背試了試赢昭額頭的溫度,燙得驚人。他擰了塊濕冷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敷在赢昭額頭上,又用另一塊布巾沾了溫水,輕柔地擦拭着他脖頸和手臂上的汗珠。
這冰涼的觸感和溫柔的動作,仿佛一道救贖的光,穿透了赢昭混沌的意識。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不清,隻看到一個清雅溫潤的身影在床邊忙碌。那專注而柔和的神情,那帶着擔憂的眉眼……與他記憶中幻想過無數次、卻從未得到過的母親形象重疊在了一起。
“娘……”赢昭伸出未受傷的右手,緊緊抓住了顔清徽正在為他擦汗的手腕,聲音嘶啞脆弱,帶着濃重的鼻音和無限的依賴,“娘親……别走……昭兒好難受……好冷……”他把顔清徽的手緊緊貼在自己滾燙的臉頰上,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顔清徽身體一僵,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和親昵舉動弄得措手不及。他看着赢昭燒得通紅、充滿孩子般無助的臉,心頭的震驚很快被一股強烈的憐憫所取代。他明白了,這是高燒下的錯認,是深埋心底對母愛的極度渴望在脆弱時的爆發。
“好……我不走。”顔清徽壓下心頭的異樣,放柔了聲音,像哄一個真正的孩子。他任由赢昭抓着自己的手,用另一隻手輕輕拍撫着他的背,“昭兒乖,不怕,我在。”
“娘親……昭兒好渴……想喝粥……您煮的清粥……”赢昭像個撒嬌的孩子,把頭往顔清徽手臂上蹭了蹭,眼中甚至泛起了委屈的淚光。
顔清徽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帶來的食盒裡正好有他熬好的清粥。他小心地抽出手,盛了小半碗溫熱的粥,坐到床邊,用勺子舀起一點,吹涼了,送到赢昭唇邊。“來,張嘴。”
赢昭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粥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和舒适。他滿足地喟歎一聲,眼睛半眯着,緊緊盯着顔清徽的臉,仿佛要将這片刻的溫柔刻進心裡。顔清徽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動作輕柔而專注。昏黃的燈光下,這一幕竟有種奇異的溫馨,沖淡了屋内的藥味和血腥氣。
一碗粥喂完,藥效似乎也起了些作用,赢昭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抓着顔清徽衣角的手也松了些力氣,沉沉睡去,隻是眉頭依舊微蹙,仿佛在睡夢中也不得安甯。
顔清徽替他掖好被角,看着他那張褪去平日陰鸷深沉、隻剩下脆弱和稚氣的臉,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在敵國受盡屈辱、在太學備受欺淩、連母親的愛都得不到的少年,内心深處竟藏着如此深重的傷痕和對溫情的渴望。
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房間内唯一一張簡陋的書案。案上堆着幾卷竹簡,最上面攤開的一卷,赫然是《史記》中的《貨殖列傳》。旁邊還有幾張寫滿批注的麻紙,字迹雖略顯稚嫩,但見解卻頗為獨到,尤其是關于平抑物價、均輸平準的議論,竟與他近日研讀商君書後的一些想法不謀而合!
顔清徽心中一動,輕輕拿起那些批注細看。越看越是心驚。這個看似卑微隐忍的質子,胸中竟藏着對民生疾苦如此深刻的洞察,以及對治國安邦的宏大構想!那些批注裡流露出的,是對當下禮崩樂壞、豪強兼并、民不聊生現狀的痛心疾首,以及對一個秩序井然、百姓安居樂業的未來的強烈向往。這份志向與抱負,竟與他内心深處那份“為生民立命”的理想産生了強烈的共鳴!
就在這時,床上的赢昭發出一聲輕微的呓語,悠悠轉醒。高燒退去大半,神志逐漸清明。當他睜開眼,看到坐在自己床邊、手中還拿着自己批注的顔清徽時,昨夜那些模糊卻清晰的記憶碎片瞬間湧入腦海——他抓住對方的手喊“娘親”,他像個孩子一樣撒嬌要喝粥,他依賴着那份不屬于他的溫柔……
“轟”的一聲,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赢昭!比肩上的箭傷更痛,比韓琦的欺辱更甚!他猛地坐起身,牽扯到傷口,痛得悶哼一聲,臉上卻瞬間漲得通紅,眼神慌亂地避開顔清徽的視線,聲音嘶啞而急促:“你……你什麼時候來的?你……你都看到了?聽到了?”
顔清徽放下手中的批注,神色平靜,帶着一絲理解:“昨夜你高燒不退,我來送藥。你燒得厲害,說了些胡話。”他頓了頓,看着赢昭恨不得鑽進地縫的樣子,補充道,“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赢昭緊繃的身體這才稍微放松了一點,但臉上的紅暈和眼中的羞憤并未完全褪去。他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被角,像個做錯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全然不見平日裡的陰郁深沉。半晌,他才悶悶地說:“……多謝你昨夜……照顧。還有……箭傷的事。”
顔清徽搖搖頭:“舉手之勞。韓琦那邊,你暫時不必擔心。”他目光轉向書案,“倒是你這些見解,”他指着那些批注,“關于均輸平準,抑制豪強,使民歸本……鞭辟入裡,發人深省。想不到你對治國之道,竟有如此深的思考。”
赢昭猛地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警惕,随即又被一種遇到知己的複雜光芒所取代。他沒想到顔清徽會看到這些,更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評價。他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你……也認同?”
“何止認同。”顔清徽正色道,眼神明亮,“當今天下,諸侯割據雖平,然豪強并起,土地兼并日烈,黎民困頓,賦稅沉重,法令廢弛。長此以往,國将不國!你我雖身份有别,但所見略同。欲安天下,非以嚴法束豪強,重農桑以固本,明賞罰以正風不可!商君雖法峻,然其‘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之精神,實為破局之利刃!”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現實的憂患和對變革的渴望。
赢昭怔怔地看着顔清徽,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對方眼中的光芒,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那份尋求變革的銳氣,與他心中壓抑多年的烈火如此相似!這份共鳴,沖淡了之前的羞恥,點燃了他沉寂已久的熱血。
“不錯!”赢昭的聲音帶着一絲激動,雖然虛弱,卻異常堅定,“舊法已如朽木,難撐大廈!唯破而後立,方能廓清寰宇,使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鳏寡孤獨皆有所養!此方為……真正的‘天下’!”他用了顔清徽昨夜喂他粥時無意間提到的理想願景。
兩人目光交彙,在簡陋的質子居所内,在昏黃的燈火下,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兩人,卻因共同的理想和憂思,第一次産生了靈魂深處的強烈共鳴。窗外秋風蕭瑟,室内卻仿佛燃起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
赢昭看着顔清徽清亮的眼眸,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低沉卻清晰:“顔清徽,今日之言,望君……勿忘。”這不僅僅是對昨夜照顧的感謝,更像是一個跨越身份的、關于未來的約定。
顔清徽迎着他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眼前這個脆弱又倔強、卑微又胸懷天下的質子,注定不會永遠困于這方寸之地。而他手中的史筆,似乎也将在未來,為這個人書寫下濃墨重彩的篇章。肩上的箭傷依舊隐隐作痛,但赢昭的心中,卻仿佛有某種更重要的東西,在悄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