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初雪來得悄無聲息,細碎的雪花覆蓋了太學的青瓦飛檐,也未能冷卻朝堂上因一樁荒唐旨意而驟然掀起的波瀾。
起因是一場宮宴。國公難得興緻高昂,多飲了幾杯陳年佳釀,酒意上湧時,看着席間風姿卓絕、才名滿京華的顔清徽,又瞥見一旁端莊秀麗、出身相府的柳如絮,一個荒謬的念頭便借着酒勁脫口而出:“顔愛卿才貌雙全,柳相千金溫婉賢淑,真乃天作之合!朕今日高興,便做主為你們賜婚!擇日完婚,成就一段佳話!”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顔清徽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一貫溫潤的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錯愕。柳如絮更是如遭雷擊,手中的玉箸“啪嗒”一聲掉落在案幾上,臉色煞白,嬌軀微顫。丞相柳元輔亦是眉頭緊鎖,欲言又止。皇帝金口玉言,又是醉中戲言,此刻反駁,恐引雷霆之怒。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飛出宮牆。當謝長明從他安插在宮裡的眼線處得知這晴天霹靂時,他正在府中自斟自飲,幻想着如何博取柳如絮的歡心。
“哐當——!”
精美的白玉酒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站起身,不顧家仆的阻攔,瘋了一般沖出府邸,策馬狂奔,直沖顔府!
“顔清徽!你給我出來!”謝長明像一陣狂風般卷進顔府前廳,雙目噴火,一把揪住聞訊趕來的顔清徽的衣襟,聲音嘶啞咆哮,“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過你對如絮無意!你說過會幫我!現在呢?陛下賜婚?!你……你是不是早就存了這心思?!枉我把你當兄弟!你竟如此卑鄙!”他語無倫次,憤怒和絕望幾乎要将他吞噬。
顔清徽被他揪得一個踉跄,卻并未反抗,隻是冷靜地掰開他的手,目光沉靜地看着他:“長明,冷靜!此事非我所願,更非我所求!我也是剛剛得知。”
“非你所願?”謝長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指着顔清徽,悲憤交加,“那陛下為何偏偏賜婚于你?!為何不是别人?!顔清徽,你扪心自問,以你的家世、才貌,若真無意,為何不早早定親?為何要讓她……讓她……”他說不下去,一想到柳如絮要嫁給别人,心就像被刀剜一般。
“謝公子此言差矣。”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柳如絮在侍女的陪伴下走了進來。她已換下宮裝,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襖裙,臉色雖還有些蒼白,神情卻已恢複了鎮定,甚至帶着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疏離感。
她走到兩人面前,目光平靜地掃過憤怒的謝長明和臉色難看的顔清徽,最終落在顔清徽身上,微微颔首:“顔公子,此事非你之過,無需自責。”她轉向謝長明,語氣疏淡卻清晰,“謝公子,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婚姻大事,關乎一生。即便陛下賜婚,即便對象是才貌雙全、家世顯赫的顔公子,”她頓了頓,目光坦然,“于我而言,這也不過是另一重枷鎖罷了。我柳如絮雖為女子,亦不願做那攀附喬木的絲蘿,更不願一生困于他人強加的‘佳話’之中!”
她的話語清晰而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風骨。謝長明被她話語中的決絕刺得呆立當場,滿腔的怒火仿佛被澆了一盆冰水,隻剩下冰冷和茫然。顔清徽眼中則閃過一絲欣賞與歉意。
“長明兄,強扭的瓜不甜。”顔清徽輕歎一聲,“況且,此事背後牽扯甚廣,顔柳兩家若結姻親,權勢過重,恐非陛下樂見,亦非家族之福。”他點出了更深層的政治隐患。
仿佛是為了印證顔清徽的擔憂,當顔清徽回到内院,将此事告知母親顔夫人時,這位素來沉穩的尚書夫人眉頭也緊緊蹙起。
“徽兒,你分析得極是。”顔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盞,神色凝重,“陛下醉中戲言,雖未必深思,但顔柳聯姻,确實會打破朝堂平衡,招緻陛下猜忌,後患無窮。這婚,必須退!而且要退得巧妙,既要全了陛下的顔面,更要顧全柳家小姐的清譽。你需尋個穩妥時機,委婉地向陛下陳情,态度要恭謹,言辭要懇切,萬不可讓陛下覺得是顔家恃寵生驕,藐視君恩。”
賜婚風波還未平息,太學裡的氣氛卻因裴衍的一堂課而變得詭異起來。
裴衍依舊是一副放蕩不羁的模樣,寬袍大袖,頭發随意束着,幾縷發絲垂落額前。他踱步走進講堂,目光在底下正襟危坐的學生們身上掃了一圈,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今日,不講經,不論史。”裴衍的聲音帶着慣常的慵懶,“為師要教你們一個道理——‘先發制人’。”他頓了頓,看着學生們好奇又茫然的眼神,慢悠悠地走到講席前,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事。
他旁若無人地彎腰,脫掉了腳上那雙沾了些泥濘的、半舊不新的長靴!緊接着,又慢條斯理地褪下了那雙顯然穿了很久、邊緣磨損的布襪!
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汗液、泥塵和陳年腳氣的濃烈異味,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猛地在大殿内彌漫開來!那味道是如此霸道、如此具有侵略性,仿佛擁有了實質,瞬間鑽入每個人的鼻腔,直沖天靈蓋!
“嘔——!”
離得近的幾個學生臉色驟變,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慌忙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強忍着嘔吐的欲望,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恨不得離那源頭越遠越好。其他學生也紛紛變色,或屏住呼吸,或面露極度厭惡之色,整個講堂陷入一片死寂般的尴尬和恐慌。
裴衍卻恍若未覺,赤着那雙不算幹淨、甚至有些粗糙的腳,大大咧咧地踩在冰涼的地闆上,還舒服地活動了一下腳趾。他環視着底下學生們豐富多彩的痛苦表情,慢悠悠地開口:“為師這腳,奔波一日,有些乏了。哪位‘賢徒’,願來替為師穿上鞋襪?”
死寂。
比剛才更加徹底的死寂。落針可聞。
學生們面面相觑,眼中充滿了抗拒和難以置信。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替先生穿鞋或許勉強算尊師,可替先生穿那雙散發着恐怖氣味的襪子?這……這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程懷瑾性格最為爽朗豁達,平日裡最不介意做這些看似低微之事。但此刻,那股濃烈的異味實在超出了她的忍耐極限。她眉頭緊鎖,幾次想站起來,但生理上的強烈不适讓她最終隻是握緊了拳頭,臉色憋得通紅,終究沒能邁出那一步。
時間一點點流逝,氣氛尴尬得幾乎要凝固成冰。裴衍就那麼赤着腳站着,臉上帶着玩味的笑意,眼神卻越來越冷。無人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