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一個身影平靜地站了起來。
是顔清徽。
他臉上沒有任何厭惡或勉強的表情,步履沉穩地穿過衆人驚愕、不解甚至帶着一絲鄙夷的目光,走到裴衍面前,微微躬身:“學生願為先生效勞。”
裴衍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随即化為更深的笑意:“哦?清徽啊,你不嫌為師這腳……臭氣熏天?”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看穿顔清徽的内心。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顔清徽身上。
顔清徽神色不變,語氣平和而堅定:“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恩同再造。學生為先生着履,乃弟子應盡之禮,何敢言嫌?”他一邊說着,一邊極其自然地彎腰,拾起地上那雙沾着泥濘的布襪。那濃烈的異味近在咫尺,他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滞。
他單膝跪地,動作沉穩而恭敬,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污穢的襪子,而是稀世珍寶。他先是用一塊幹淨的布巾,仔細而快速地擦拭掉裴衍腳上明顯的塵土,然後才穩穩地、一絲不苟地替裴衍穿上布襪,再套上長靴。整個過程,他的神情專注而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或作态,隻有一種發自内心的、對師道的尊重和踐行的坦然。
整個講堂落針可聞,隻有顔清徽整理鞋襪時細微的窸窣聲。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震撼了。那股濃烈的異味似乎還在,但看着顔清徽那平靜到近乎神聖的姿态,許多人心中湧起的,不再是單純的厭惡,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觸動和……自慚形穢。
穿好鞋襪,顔清徽站起身,退後一步,依舊平靜地看向裴衍:“禮畢。先生請安坐。”
裴衍定定地看着顔清徽,臉上的玩味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激賞。他沉默了幾息,忽然撫掌大笑:“好!好一個‘弟子應盡之禮,何敢言嫌’!好一個‘先發制人’!清徽,你今日,給所有人上了一課!”
他目光如電,掃過底下那些臉色變幻、羞愧難當的學生們,聲音陡然變得嚴厲:“為師今日所為,非為折辱爾等!而是要你們明白,何謂‘忍耐’!非是戰場殺伐果斷,而是機遇到來前的心性意志!是能夠忍辱負重,靜待扭轉乾坤一劍封喉的時機。”
“你們隻看到污穢,聞到臭味,便心生厭惡,畏縮不前!卻看不到這背後,是尊師重道的本分,是克服本能的勇氣,是身處污濁而心志不移的定力!此等心性,方能在真正的困境與污濁中,不為外物所動,不為表象所惑,此乃大智慧,你們連忍耐就都做不到,那便沒有資格讓為師教你們先發制人的道理。”
裴衍的話如同洪鐘大呂,震得在場學子心神俱顫,醍醐灌頂!原來,這竟是一場别開生面的“小考”!考的不是經義,而是心性!是擔當!是智慧!他們方才的猶豫、退縮、厭惡,在顔清徽那平靜而堅定的行動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不堪!
“今日此課,”裴衍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講堂,“顔清徽,甲上!”
塵埃落定。下課鐘聲響起。學生們帶着複雜的心情(震撼、羞愧、敬佩)魚貫而出。
謝長明追上顔清徽,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臉上帶着後怕和由衷的佩服:“阿徽!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你怎麼知道裴瘋子這是考試?你就不怕真給他穿一輩子臭鞋?”
顔清徽無奈地笑了笑,拂了拂方才跪地時沾染的微塵:“我不知這是考試。隻是覺得,先生既有所命,身為弟子,力所能及,便當行之。無關其他。”
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裴衍帶着笑意的聲音:“說得好!無關其他,但憑本心!清徽,記得我們的‘杜康之約’否?”
顔清徽轉身行禮:“學生不敢忘。”
裴衍踱步到他面前,捋了捋不羁的胡須:“今日雖有小考,然真正的‘杜康之約’,尚未開始。三日後,太學院門口,卯時三刻,過時不候。”他眼中閃爍着狡黠和期待的光芒,說完,也不等顔清徽回答,便大笑着揚長而去,留下一個潇灑不羁的背影。
顔清徽回到顔府,本來打算處理解除婚約的事宜,結果未等他有所行動,一個更加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柳如絮竟親自寫了一封言辭懇切、卻又字字泣血的“絕筆信”,命人呈遞禦前!
信中,她并未指責皇帝,而是以極其謙卑的姿态,感念天恩浩蕩,惶恐于自身才疏德薄,不敢高攀顔氏門楣。繼而筆鋒一轉,訴說自身心性淡泊,向往山水林泉,願效仿古之賢女,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字裡行間,充滿了對自由意志的堅持和對命運安排的無奈抗争,雖無一句怨怼之詞,卻将一種“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态度表達得淋漓盡緻。信的末尾,她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成全她“卑微之志”,否則“唯有一死,以全名節”。
這封信,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軒然大波!其言辭之懇切,立意之決絕,風骨之凜然,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皇帝赢昭看到這封信時,酒早已醒了。他本就對醉中賜婚有些後悔,隻是礙于帝王顔面,不好主動收回成命。柳如絮這封以退為進、以死明志的“絕筆信”,恰恰給了他一個絕佳的台階!他既震驚于這女子的烈性與智慧,又暗自松了口氣。
翌日早朝,赢昭便當衆宣布:“柳相之女柳如絮,性情高潔,志在山水,朕感其誠,亦不願強人所難。昨日賜婚之旨,就此作罷。”旨意下達,一場足以攪動朝堂的風波,竟以這樣一種方式平息了。柳如絮此舉,不僅保全了自己和家族,更以其非凡的勇氣和智慧,赢得了朝野内外的廣泛敬佩。
事後,柳如絮的貼身侍女不解地問她:“小姐,您……當真不想嫁給顔公子嗎?他那樣的人品才貌……”
柳如絮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覆雪的寒梅,唇角泛起一絲清淺而理智的笑意:“顔公子自是舉世無雙的良配。然,良配并非良緣。我敬他如明月朗星,君子之交,足矣。若為夫妻,朝夕相對,反失了這份澄澈。況且,”她目光悠遠,“我柳如絮此生所求,非富貴榮華,亦非依附良人。我要的,是‘我’字當頭,是心之所向,身亦能往。縱是荊棘滿途,亦甘之如饴。”這番話,清晰地點明了她對顔清徽隻有欣賞而無男女之情,更道出了她追求獨立自主的心志。
此時遠處的顔清徽望着柳如絮背影,又想起今天那場驚心動魄的“穿鞋之考”,以及柳如絮那封震動朝野的“絕筆信”,心中百感交集。這郢都的風雲,太學的課業,似乎都越來越朝着他無法預料的方向奔湧而去。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氲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