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個更加複雜的命題!涉及對曆史人物功過的辯證評價,對史官“春秋筆法”的深刻理解。
顔清徽眉頭微蹙,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酒肆内隻剩下竈膛裡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思辨的慎重:
“史非賬簿,豈能隻計功過?史乃明鑒,貴在求真。雄主之功,如日月昭昭,當大書特書,彪炳史冊,使後世仰止。然其過,如美玉微瑕,亦當秉筆直錄,不掩不飾。蓋因帝王之過,輕則傷民,重則禍國。直書其過,非為抹殺功績,實為警醒後世君王——位高而思危,權重而知懼!功過并行,方為實錄;得失并陳,乃成信史。唯此,方不負史官之責,不負蒼生之望。”
“功過并行,方為實錄;得失并陳,乃成信史……”裴衍低聲重複着顔清徽的話,眼中光芒閃爍,他猛地一拍桌子,“好!說得好!清徽,你果然未負老夫所望!這碗酒,敬你的史骨與史識!”他再次舉碗。
兩人對飲,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驅散着寒意,也點燃了思想的火花。酒肆外風雪呼号,室内酒香彌漫,一場關于史筆、道義與皇權的深刻對話,在這市井陋巷悄然展開。裴衍的問題越來越刁鑽,從史書體例的争論到當朝秘聞的隐晦探詢,顔清徽或引經據典,或剖析時弊,應答雖顯青澀,卻始終堅守着心中的那杆“直筆”。
酒至半酣,裴衍臉上已泛起紅暈,眼神卻愈發清明銳利。他忽然湊近顔清徽,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絲神秘:“清徽,最後一個問題,也是老夫今日約你之真意——你覺得,程懷瑾之父,當年北境雁門關之敗,主帥程鋒臨陣……‘降敵’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這個問題,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酒意帶來的微暖!顔清徽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僵。程懷瑾之父程鋒,曾是威震北疆的名将,卻在十年前的雁門關大戰中,被指臨陣降敵,導緻大軍潰敗,邊關險些失守。此事乃程家最大的恥辱,也是程懷瑾心中最深的傷疤!皇帝念及程鋒早年功勳及程家世代忠烈,才未行株連,隻将程家削爵貶為庶民。此事乃朝野禁忌,諱莫如深,裴衍為何突然提起?而且是在這風雪陋巷的酒肆之中?
顔清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意識到,今日這場“杜康之約”,裴衍要談的,恐怕遠不止史筆春秋那麼簡單。風雪,似乎更急了。
與此同時,郢都另一隅,程府那早已不複當年顯赫、甚至顯得有些破敗的院落裡,氣氛卻比風雪更加肅殺壓抑。
正廳之中,程懷瑾臉色鐵青,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如同一頭瀕臨爆發的怒獅。他腳邊,散落着一堆被暴力撕扯開的華麗錦緞和破碎的木屑——那是一個時辰前,某個依附韓家的官員派人“送來”的“賀禮”:一把名貴的焦尾琴。
送禮的使者早已被程懷瑾狂暴的氣勢吓得屁滾尿流地跑了,隻留下一句陰陽怪氣的“提點”:“程公子,令尊當年在雁門關‘識時務’之舉,保全了多少将士性命?韓大人一直欽佩得很!這把琴,是韓三公子一點心意,望公子莫要‘自誤’,更莫學那等不識擡舉、妄議朝政的狂徒(暗指張中書),平白惹禍上身!有些舊事,就讓它……爛在土裡吧!”
這哪裡是送禮?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是韓家借當年舊案敲打程懷瑾,警告他莫要與顔清徽等人走得太近,更不要妄圖對張中書之事置喙!他們竟敢用他父親蒙受的奇恥大辱來作為要挾的籌碼!
“啊——!”程懷瑾發出一聲壓抑到極緻的怒吼,猛地擡起腳,狠狠踹向廳中唯一一張完好的花梨木桌案!
“轟隆!”一聲巨響!堅固的桌案竟被他一腳踹得四分五裂!木屑紛飛!
“韓琦!韓家!狗賊!”他嘶吼着,額角青筋暴跳,眼中燃燒着滔天的怒火和無盡的屈辱。父親程鋒,那個從小教導他“程家兒郎,甯死不屈”的頂天立地的英雄,怎麼可能投降?!雁門關之敗,其中必有驚天冤屈!這十年來,這份恥辱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如今,仇人竟敢以此事來羞辱他、威脅他!
“懷瑾!冷靜!”聞聲趕來的程母看到廳中一片狼藉和兒子狀若瘋魔的樣子,吓得臉色慘白,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别這樣!别中了他們的計!他們就是想激怒你,好找借口……”
“借口?哈哈哈!”程懷瑾悲憤大笑,笑聲中充滿了絕望,“他們還需要什麼借口?我程家如今在他們眼裡,不過是随時可以碾死的蝼蟻!父親一世英名,死後還要被這些小人如此踐踏!我……我恨!”他猛地掙脫母親,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廊柱上,鮮血瞬間從指關節滲出,他卻渾然不覺。
“瑾兒……”程母淚如雨下,看着兒子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
就在這時,一個家仆戰戰兢兢地跑進來:“少……少爺,顔公子……還有謝公子、柳姑娘……他們來了,在門外……”
風雪中,顔清徽、謝長明和柳如絮(帶着她的侍女,即被救出的姐姐)的身影出現在程府門外。他們聽聞韓家派人去程府“送禮”的風聲,心知不妙,立刻趕了過來。
程懷瑾猛地擡頭,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憤怒,有屈辱,也有一絲……不願被至交好友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難堪。他深吸幾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啞聲道:“……請他們進來。”
顔清徽等人踏進程府,立刻被廳内的狼藉和程懷瑾手上刺目的血迹驚住了。
“懷瑾!”顔清徽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程懷瑾受傷的手腕,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怎麼回事?手怎麼傷的?”
程懷瑾看着顔清徽眼中真切的擔憂,再看到随後進來的謝長明那難得嚴肅的臉,以及柳如絮秀眉緊蹙、隐含關切的神情,心中那股狂暴的怒火和滔天的屈辱,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口子,卻又哽在喉頭,化作一聲沉重悲怆的歎息。
他指了指地上那堆被撕爛的錦緞和破碎的名琴殘骸,聲音嘶啞,帶着刻骨的恨意:“韓家……送來的‘厚禮’!提醒我……莫忘‘家父遺澤’,莫學張中書……不識擡舉!”
衆人瞬間明白了!謝長明氣得跳腳:“無恥!卑鄙!韓琦這個王八蛋,老子……”
“懷瑾兄,”柳如絮清冷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伯父忠烈,天地可鑒。宵小之言,污不了忠魂傲骨。韓家此舉,恰恰證明他們心虛氣短,隻敢行此下作伎倆!”她的話語清晰有力,如同冰雪中的寒梅,凜然不可侵犯。
顔清徽看着程懷瑾手上的傷,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眼神變得無比沉靜,那沉靜之下,卻蘊含着風暴。“懷瑾,你的手需要包紮。”他先對柳如絮的侍女道,“煩請取些清水和金瘡藥來。”然後,他轉向程懷瑾,目光堅定如磐石,“此事,絕不會就此作罷。雁門關的真相,程伯父的清白,終有水落石出之日!我顔清徽,願與你同擔此任!”
風雪拍打着程府的窗棂,廳内彌漫着藥味、血腥味和未散的怒火。程懷瑾看着摯友們關切而堅定的目光,看着顔清徽為他清洗傷口、仔細包紮的專注側臉,那股幾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怒火,終于一點點沉澱下來,化為眼底更加深沉、更加堅韌的火焰。他反手緊緊握住了顔清徽的手腕,用力之大,幾乎要捏碎對方的骨頭,眼神中帶着低沉卻斬釘截鐵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