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裴衍。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環顧四周,沒看到顔清徽的身影(顔在暗處)。
就在裴衍嘴角微撇,似乎又要宣布“失約”時,顔清徽從陰影中大步走出,對着裴衍深深一揖,朗聲道:“學生顔清徽,在此恭候先生多時!”
裴衍猛地轉身,看到站在面前、神情平靜卻目光堅定的顔清徽,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飾的驚訝。他上下打量着顔清徽,尤其是他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尖和帶着寒氣的衣袍,眼中的驚訝漸漸化為激賞,最後竟暢快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小子!竟能想到這一步!凍壞了吧?”他解下自己的酒葫蘆扔過去,“喝一口,暖暖!”
顔清徽接過,恭敬地飲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帶來一股暖流。
裴衍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再無戲谑,隻有欣慰和鄭重:“不錯!你終于明白了!‘先發制人’,非是争一時之快慢,而是搶占那決定勝負的‘勢’!是永遠要讓自己站在主動的位置!這一步,你走出來了!”他笑容一收,帶着一絲灑脫,“好了,我的酒你喝了,我的‘道’你也悟了。你我師生之緣,暫且到此。他日若有疑難,或可再尋我論道。告辭!”說完,他潇灑地一揮手,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融入茫茫夜色之中,再未回頭。
顔清徽握着尚有餘溫的酒葫蘆,看着裴衍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滿了對這位輕狂老師的敬意和一絲怅然。風雪中,他深深一揖。
除夕之夜,顔府張燈結彩,處處洋溢着喜慶。大紅燈籠高挂,燭火通明,空氣中彌漫着食物的香氣和爆竹燃放後的硝煙味。府中聚集了不少世交子弟,歡聲笑語不斷。
顔清徽作為長孫,幫着祖父接待賓客。在熱鬧的人群中,他注意到角落裡站着一個陌生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穿着半新不舊的棉袍,雖然漿洗得幹淨,但料子和樣式明顯與在場的世家子弟不同。他身形有些單薄,眼神帶着怯懦和掩飾不住的自卑,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正是王士昭——他父親新收的寒門門客之子,被帶來見世面的。
顔清徽心中微動,想起裴衍所教,也想起祖父常言的“仁恕”。他主動走過去,溫和地打招呼
“這位兄台面生,在下顔清徽,不知如何稱呼?”
王士昭受寵若驚,慌忙行禮,聲音細若蚊呐:“在……在下王士昭,家父是……是府上新聘的門客王……”
“原來是王兄。”顔清徽微笑着打斷他的緊張,自然地伸出手,“除夕守歲,人多才熱鬧。來,别站在這兒,和我們一起幫忙準備年夜飯吧?”他指了指正在忙碌包餃子、擺放果品的謝長明、程懷瑾等人。
王士昭愣住了,看着顔清徽伸出的手和他真誠溫暖的笑容,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湧上心頭,鼻子竟有些發酸。他遲疑地伸出手,被顔清徽輕輕握住,拉入了那熱鬧的中心。
顔清徽不僅把他拉進來,還特意在細節上照顧他:給他遞上幹淨的帕子擦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位置,向他介紹謝長明、程懷瑾,并在他笨手笨腳包餃子時耐心指點。王士昭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臉上也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一種被接納的喜悅。
年夜飯後,衆人來到後園賞雪中寒梅。月色清輝灑在皚皚白雪和點點紅梅上,景色清幽雅緻。大家圍爐煮茶,談笑風生,興起時便提議聯句吟詩。
輪到顔清徽時,恰好一陣寒風吹過,卷起細雪,幾片梅花悠悠飄落。他望着眼前的景緻,又想到裴衍的離去,祖父的教誨,心有所感,略一沉吟,朗聲吟道:
>“朔風卷玉塵,寒香透骨新。
>孤影映清輝,先機悟此身。
>莫道春信遠,枝頭已抱真。
>且待東風起,扶搖上青雲!”
此詩既應景詠梅,又暗含了對裴衍教導的領悟(先機、悟身)以及自身志向(青雲),意境高遠,氣韻流暢,格律工整。
話音一落,滿座皆靜。謝長明拍案叫絕:“好一個‘枝頭已抱真’!清徽,你這詩才,越發精進了!”程懷瑾也大聲贊好。祖父捋須微笑,眼中滿是贊賞。其他子弟也紛紛附和。
清冷的月光恰好灑在顔清徽溫潤如玉的臉上,映照着他沉靜而自信的眼眸,那份世家公子獨有的從容氣度與卓然才華,在月色下顯得異常美好,仿佛谪仙臨凡。
王士昭站在人群外圍,看着被衆人交口稱贊、沐浴在月光與贊美中的顔清徽,再低頭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和寒酸的衣着,心中那份剛剛升起的溫暖和感激,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卻、凍結,繼而滋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嫉妒。
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叫嚣:“憑什麼?憑什麼他生來就是顔家嫡孫,錦衣玉食,名師教導?若我有他這樣的家世,這樣的資源,我定能比他做得更好!吟出更妙的詩!得到更多的贊譽!”他努力掩飾着自己的情緒,手指卻無意識地摳進了掌心。
他看着顔清徽那完美無缺的側影,月光下的笑容,隻覺得無比刺眼。那份扭曲的不平衡感,如同毒藤,在他自卑的土壤裡悄然紮根、瘋長。他此刻尚不知,這份因自卑而生的、對命運不公的怨恨,最終将扭曲成毀滅他人也毀滅自己的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