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也看到了那個影子,吓得“啊”一聲低呼,差點又摔了手裡的東西,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書房裡隻剩下顔清徽一人,油燈的火苗被關門帶起的風吹得劇烈搖曳,光影在他蒼白的臉上瘋狂跳動。
腳步聲,沉穩而帶着軍靴特有的铿锵,在門外停住。接着,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寒風卷着雪花猛地灌入,吹得油燈幾乎熄滅。一個身披玄色鬥篷、内着郢國邊軍制式皮甲的高大身影站在門口。鬥篷的風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颌和緊抿的薄唇。鬥篷和肩甲上落滿了尚未融化的雪花,寒氣逼人。
他站在門口,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個書房,最後,銳利的視線定格在蜷縮在地、低着頭、極力縮小存在感的顔清徽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風雪呼嘯和油燈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顔清徽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烙鐵燙在他的脊背上。他不敢擡頭,手指死死摳着身下的書冊和殘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是冷,是怕,更是那洶湧而來的、幾乎将他淹沒的屈辱感。他現在的樣子……被黥面的罪奴,低賤的書童,一身破敗,滿手墨污,像角落裡的一團垃圾。而門口站着的,是昔日太學同窗,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是穿着軍裝的軍官。
程懷瑾緩緩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隔絕了風雪,卻隔絕不了他身上帶來的寒意和沉重的壓迫感。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踏在青磚上,發出清晰而緩慢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顔清徽緊繃的神經上。
最終,他在顔清徽面前一步之遙停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程懷瑾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長途跋涉後的疲憊,更壓抑着翻江倒海的情緒:
“清徽……”這兩個字,他喚得極輕,卻像重錘砸在顔清徽心上。
顔清徽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膝蓋裡。肩膀瘦削得隔着棉袍都能看出嶙峋的骨形。
程懷瑾的目光死死鎖在他身上,從他那枯槁無光的頭發,到他凍得通紅的、沾滿墨迹和凍瘡的手指,再到他低垂的、掩藏在陰影中的側臉——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顔清徽因低頭而露出的、一截蒼白脆弱的脖頸,以及那隐約從破舊衣領下延伸出的、猙獰的“囚”字烙印的邊緣。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心痛瞬間攫住了程懷瑾。他在國都,早已輾轉聽聞了顔家變故,聽聞了顔清徽的遭遇——清貴無雙、執掌史筆的顔家公子,竟淪為罪奴,輾轉流落,甚至……他不敢去想那些更不堪的傳言。此刻親眼所見,這沖擊遠比聽聞更甚百倍!那個在太學裡執筆如刀、清冷如月、縱有不足之症也難掩一身風骨的少年史官,竟被摧折成了眼前這副模樣!
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的意氣風發?隻剩下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被苦難壓垮了脊梁、如同驚弓之鳥般瑟縮的卑微奴隸。像一柄被生生折斷、鏽蝕、棄于泥淖的寶劍,光芒盡失,隻餘下滿身傷痕和沉重的枷鎖。
程懷瑾的拳頭在鬥篷下猛地攥緊,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胸中翻騰着怒火與酸楚。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情緒,聲音放得更低,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痛惜的試探:
“郢國天寒……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