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落，腳下猛地一個踉跄，傑拉德差點和他一起摔死。

“你應該讓諾拉再給你驅一次魔。”傑拉德滿頭黑線地說，“不，最好是兩次。”

“噗嗤。”背上的人忍不住笑出聲。

少年的聲線在夜晚的森林裡顯得格外清亮，清泠泠的，天然帶着幾分涼意。

傑拉德被他笑得連煩悶都消散了許多，他忽然覺得今晚的雷那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團螢火輕輕落在雷那的指尖，笑聲漸漸停了。

夾道的灌木叢忽然升起無數螢火，在空中漂遊着，仿佛置身星群之中。傑拉德放慢了腳步，餘光不自覺落在那人臉上。

幽藍色的火光和螢火的暖黃在他臉上交相輝映，淺棕色的眸子低垂着，視線柔和地落在指尖那團小生命上。

時間仿佛在此時凝成永恒。

然而，下一秒，那隻白皙的手指猛地收緊，指腹直接掐爆了那團光。

傑拉德錯愕地看着少年，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走向。

火把上幽藍色火焰在瞬間變得激烈，冰冷光線勾芡出少年眼裡的厭倦，淡棕色的瞳孔轉瞬間被血裹挾成紅色一片。

整個世界仿佛在此時凝固，連帶着他的呼吸也一起被冰凍起來。

“巴塞洛缪。”

少年眼睛緩慢上移，看着他道：“别和那些人走得太近。”

像是警告，又像是命令。

但無論是哪個，傑拉德都沒來得及反應，耳朵就突然鑽進一道穿透力極強的悶響。

咚！

他頭皮發麻，意識被強行吸進漩渦中旋轉數遍。再睜開眼睛時，放大的驅魔鐘映入眼簾。

“嘶……”他捂住雙耳，失聰了将近半分鐘。

諾拉拿開驅魔鐘，焦急地說着什麼，但他一點也聽不見，隻能靠口型分辨出幾個字眼。

等耳朵恢複，他在住所的床上環顧四周，問：“雷那呢？”

“怎麼了？”諾拉指了指外面：“在準備午餐呢。”

“我……”他努力回想，“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諾拉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不記得了？淩晨的時候你自己跑回來的。”

“那雷那呢？”

諾拉奇怪地看着他：“裡瓦昨天帶雷那回來，我就一直在屋子裡給雷那做驅魔幹涉，後面裡瓦和其他人帶着靈火去找你……對了，那盞靈火是你做的吧？非常不錯，沒想到竟然是幽紫色……”

“幽紫色？”傑拉德打斷道。

“嗯，幽紫色。”諾拉笑道，“别太驕傲了，虛心使人進步，要繼續保持。”

“……”傑拉德目送諾拉離開，房間裡安靜下來。

彼得斯還是毫無動靜地躺在床上，倒是窗台上的花瓶又換了幾枝新鮮的山茶花，淡淡的香氣随着洩進來的風飄到他身邊。

一道靈光從腦海閃過，他忽然想起在誰身上聞到的氣味，和這個香氣相同。

腦海中快速閃過無數零碎的畫面，最後有條不紊地拼接成形。他感覺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不可遏制地抓緊胸口的衣服。

看向窗台，鮮紅的山茶花嬌嫩欲滴，他凝神盯了半天，莫名有種正在和某個人對視的錯覺。

昨晚的記憶隻停留在他坐在巨石上觀賞着遠處閃爍的幽藍色火光，再之後，好像有人舉着火把朝他跑了過來。

剩下的畫面仿佛被一團霧氣籠罩，模糊不清，有種被關在玻璃罩裡的無助感，而他隻能不斷拍打玻璃和茫然。

不對，他還記得似乎有個人沉聲警告過他，不要和那些人走的太近。

那些人？是指雷那他們麼？

傑拉德若有所思地低頭。

下午，傑拉德将他昨晚發現的埋屍坑告訴諾拉，裡面包括她哥哥的屍體。

聽到這個消息，諾拉溫和的表情難得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整個下午她的房門緊閉，隐約有低低的啜泣聲傳出門闆。

傑拉德站在她的門前，将她哥哥的那把匕首放在門口，然後輕輕走開了。

夜幕時分，諾拉表面上恢複了往日的豁達，眼睛卻腫的厲害，帶着幾人去找傑拉德說的地方。

等到傍晚，月亮高挂，最後一具屍體已成功挖出，總共十八具，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全都穿着象征鎮魔人的銀白色制服。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鎮魔人的屍身會被專用載具送到圖裡瓦城，也就是王城，在數千人面前進行入殓儀式，最後再追封個什麼獎章以表尊敬。

回過神，其他人已經陸續離開，傑拉德提着鏟子和靈火綴在隊伍後面。

剛下完雨的土地還冒着寒氣，寂靜的森林中回蕩着嘈雜的蟲鳴。茂密的樹木交錯生長，褐色的樹皮挂着一隻勾着蛛絲下垂的蜘蛛。

忽然，他有所察覺地站定，當周圍沒有别人的時候，一個黑影才終于慢吞吞地出現在他面前。

“歐文先生。”傑拉德說，“怎麼了？”

歐文抱着一個紅棺材的腦袋，朝他點了點頭，它懷裡的腦袋也學它晃了晃，咯咯地發出怪笑。

傑拉德臉色複雜地看着它，竟然有些不忍，但見它态度堅決，于是移開了眼睛：“……我知道了。”

他打開燈罩，取出一粒綠豆大小的火苗，遞到它跟前。

歐文先是伸出手裡的腦袋，幽紫色的火光立即有意識似的撲向它的手，灼燒很快，那顆腦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化成了灰燼。

随後，火焰開始蔓延到它的身上，幾息間便爬到那張黝黑幹枯的臉，這是傑拉德第一次看清它的容貌。

這一刻，好像有個穿着銀白色制服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和諾拉有五分像的眼睛彎着，輕聲說了句謝謝。

傑拉德點頭回應，心裡卻在想：

從意氣風發地穿上鎮魔人制服，到變成隻知道吃人的怪物，再到化作一抔輕飄飄的土……原來驅魔成魔幾十年，消散于世也同樣是一念之間的事。

他不由得深想，如果自己最終也走到了這一步，沒有在泥土裡腐爛，也沒有成為下一個紅棺材。

那時，會不會有某個人将他的屍首從地底某處挖出，并認出他來？

焰火很快就将青年吞噬殆盡，絢麗的紫色光線稍縱即逝，傑拉德飄遠的思緒被拉回，四周再次被黑暗籠罩。

一個事物從空中跌落，摔在地上。

他俯身撿起，發現是一粒特制的金絲紐扣，黯淡光線中仍能反射出瑰麗的顔色，像是從某件昂貴禮服上拽下來的。

還沒多想，身後忽然傳來諾拉等人的呼喚聲。

他不再停留，将其揣進口袋裡，轉身小跑着追上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