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而無孔不入的雨聲似乎加快降落的速度,又兇又急地打在屋檐上,把他的聲音掩蓋。
吱呀——
診所的門緩緩打開一條門縫,守夜的傭人看向門外的小男孩,雙眼刻薄地微微眯起将他上下打量:“窮人?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傑拉德問:“請問我要找的人在哪裡?”
傭人朝一個方向擡起下巴:“喏,那裡。那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傑拉德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家棺材鋪。
他抓緊衣擺,明白自己受到了羞辱,但他現在沒有為自己辯解的底氣。他需要見到醫師,隻有醫師才能救貝絲的命。
然而當他再回頭時,診所的門砰地一聲在他眼前關上了。
錢……錢……
如果不是錢,他們不會饑一頓飽一頓,如果不是錢,貝絲的病不會拖延至今,如果不是錢,現在診所的大門早就為他敞開了。
隻有得到足夠的錢才能解決一切,錢是一切問題的根源。
傑拉德抹掉臉上的淚,眼底閃過堅定,擡腿跑向平時最常去的那個地方。
即将打烊的面包店隻點着一盞橘黃色的燈,大胡子店員脫下工作服,正要把燈熄滅下班,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狐疑地打開窗戶往門口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總是在店門徘徊的小男孩。
“小家夥,你怎麼又來了?”大胡子店員不滿地皺起眉頭,他記得今天剛送了一塊面包給對方,盡管沒過多久他就後悔了。
傑拉德淚眼朦胧地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好幾個頭:“求求您、借我一點錢吧!我一定會想辦法還給您的,我母親現在需要看病,她快要不行了……”
大胡子不情不願地看向别處:“抱歉啊小家夥,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不是我不想幫你,隻是……唉,你再去找别人吧。”
無論傑拉德如何搖尾乞憐都沒起作用,離開面包店後,他又先後跑遍了鎮上其他店鋪借錢。
但無一例外,一路上聽到的全都是拒絕,更過分的店主直接把他從店門轟到了街上。
半天下來一無所獲,他失魂落魄地在街頭遊蕩。無視已經濕透的衣物,遠遠看過來,他消瘦得像個披着人皮的骷髅。
黑暗中的樹林彌漫着土地的腥氣味,漸漸騰起的薄霧中,一棵棵挺拔的野樹,仿佛一個個矗立在原地的人影。
泥土已經被雨水滲透到深處,刺骨的涼意從手掌鑽進骨髓,傑拉德跪在地上,用手一下一下地刨着。
他決定把貝絲埋在這裡,離家近,貝絲不喜歡離家太遠的地方。因為她總是迷路,每次都要傑拉德帶着才不會莫名其妙地走到别的地方去。
幹枯的手指粘着泥土,機械地重複着挖掘的動作,直到地裡埋藏的碎石蓦然劃傷了他的手指。
鮮血止不住地從指腹的傷口逃逸,傑拉德空洞無神的眼睛注視着那條紅色的血線沒入泥土,然後被土壤吸收殆盡。
他的思緒好像浸入了一個不斷下陷的泥潭,無數漆黑的、惡臭的爛泥使盡渾身解數纏在他身上,試圖将他拽進萬劫不複的深淵中去。
為什麼他和貝絲總是會遭遇不幸,貝絲是被誰害死的……那麼冷漠,那麼傲慢,那麼可恨……
他心裡有個陰暗的聲音憤怒地嘶吼道:“明明隻要從指縫裡漏出一丁點的善意,就能讓一條生命重新鮮活起來!可那些人卻把我們當做腳下的泥,廢棄場裡的垃圾——
傑拉德,難道你就不恨嗎?難道你就不想複仇嗎?難道你打算就這麼放過他們嗎?”
這都是那些人逼他的,全都是那些人的錯!既然貝絲已經不在了,他獨自活在這個世界上也隻不過是多了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他要複仇,他要讓那些把不幸加諸在他和貝絲身上的人付出代價,他要讓那些自視清高的人嘗一嘗跌落塵埃的滋味,哪怕是要他——死!
僵硬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傑拉德被額前濕發蓋住的瞳孔緩緩上移,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怪異的弧度。
黑色的雨夜森林中,一個黑影緩緩起身離開土坑,背影形同鬼魅。
鮮血順着他行走的路徑流下一地痕迹,轉眼間又被雨水沖刷得一幹二淨,仿佛從未有人造訪過此處。
哐當。
診所牆上的投币機傳來清脆的聲音,守在門後的傭人豎起耳朵,連忙起身去開門。
谄媚的笑容在對上門口那張熟悉的面孔時瞬間蒸發,傭人翻了個白眼,冷淡道:“我說過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你……”
黑發少年臉上沾滿泥土,發絲混亂地黏在臉上。他睜着一雙鮮紅的眼睛,打斷道:“有的,我要找的人就在我面前。”
聞言,傭人看着他臉上浮現出的詭異笑容,不由愣了幾秒。
随後,傭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隻幹瘦的手掌就倏然在眼前擴大數倍,直直撲向他的面門——
手掌沒有絲毫停留地落在那張光潔的臉龐上。虎口壓着人中,指節猛然掐住他的下半張臉,迫使黑發少年擡頭和自己對視。
“巴塞洛缪。你忘了我是誰,也早就忘了那段過去的存在。”
眼前萦繞的墨藍色濃霧頃刻間煙消雲散,完全顯露出那位不速之客的模樣。
金色發絲随着輕風微微晃動,少年半眯着鮮紅的眸,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頭,“這裡,都替你記着呢。”
“你的無助,你的懦弱,你的彷徨,你的痛苦,你的怨恨,你的絕望……你過去的一切,我全都替你記着呢。”
傑拉德在那雙毫無雜質的紅色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微微睜大的眼睛。耳邊傳來那人帶着一絲嘲諷的聲音:
“你用遺忘過去的方式寬恕了過去的自己,而我——就是你深惡痛絕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