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安慢慢穿行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之中,兩邊欄杆裡伸出囚犯衣衫褴褛的手,卻難以觸及到她一片裙角。
不知何處掠起的風卷起她披帛的一角,有半束月光從頭頂漏下來将她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磚石之上。
她的餘光掠過兩側牢獄之中神态各異的人,或死寂或激動或癫狂。
隻要想到過去,最疼她的父兄都曾被困在這地方飽受折磨,她的心底就不住酸澀發疼。
耳邊的罵聲逐漸消弭,原本一直對着她破口大罵的蓬頭男人忽然啞然。
他被關在這裡有些年頭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也見過一些大人物。
但他還是頭一回遇到面對他口不擇言的辱罵沒有讓人掌嘴也沒有面露嫌惡。
他看到那個女子忽然停住了腳步,轉頭朝自己這邊望來。
月光下将她美得十分張揚的面龐照得十分清晰。
她不僅沒對他們這些階下囚露出嫌惡之色來,反而眸中湧動着複雜的光。
那之後很久他才在某一個瞬間忽然琢磨明白,那種情緒叫痛心。
真是稀奇,竟有人對他們這種死囚露出痛心的神情。
謝長安隻朝那邊張望了一眼,她其實誰也沒看,眼神隻是放空着。
她很快提着裙擺邁上了離開天牢的石階。
守衛看到她出現,恭敬行禮:“夫人。”
謝長安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便瞧見一旁立着一行人。
為首的小太監面白無須,長得還算讨喜。
小太監趕緊笑眯眯上前:“奴才總算等到您了,見過貴人,奴才是太子殿下身邊伺候的,我家殿下有請。”
謝長安遲疑了下,便跟着小太監走了。
小太監沒有帶她去東宮,而是繞了更偏僻的原路。
小太監落在她身側靠後的位置,一邊引路一邊小聲解釋:“夫人見諒,宮裡人多眼雜,不得已帶您繞遠路。”
謝長安當然懂崔鴻煊的考量。
不過,她還是略有些感慨。
她道:“是你家殿下吩咐你這麼做的?”
小太監道:“這是自然。”
謝長安道:“倒也難得。”
小太監畢竟年齡小,當下便被勾起了興趣,追問道:“夫人此話怎講?”
謝長安眉眼浮上笑意:“也沒什麼,殿下幼時性情矜傲,如今總算聰明些了。”
小太監便懂了。
他含蓄的一笑,抿嘴道:“夫人說笑了,殿下自小身份尊貴沒吃過什麼苦,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可這人呐,哪能永遠長不大呢。”
謝長安一怔,幽幽道:“是啊。”
幼時的崔時堰說好聽點叫高傲正氣,難聽點就是自視甚高,過于闆正的人就是個死心眼罷了。
從前忍氣吞聲都隻是為了讓父皇對自己的母親更好一些。
恐怕直到母妃死,他才徹底認清自己尊敬愛護的父親到底是個多冷漠的人。
可惜……這些成長也都是用母妃、弟弟的死換來的。
如果可以的話,要是人永遠可以不用長大就好了。
小太監将她領到了一處恢宏的宮殿門口,稍稍擡高了手裡的宮燈,火光照亮了大門上方的匾額。
坤甯宮。
謝長安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隻是先皇後死後,這個宮殿便被閑置了。
小太監将宮燈遞給她:“夫人請吧,殿下就在裡面等您。”
他會約在這個地方,好像也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謝長安接過宮燈的紅木手柄,轉身邁上台階。
厚重的宮門發出沉重的聲響,然後被推開了。
謝長安進了宮殿才發現四周的地燈都亮着燭火,除了沒住人以外跟先皇後還在時一模一樣。
是誰做的,心知肚明。
遠處花圃中有星星點點的螢火旋轉飛舞,亭中的桌椅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謝長安徑直穿行在偌大的宮殿裡,周圍一片冷寂,安靜得像隻有她一個人。
皇後寝殿許久沒有燈火了,今夜卻亮着燭火,門扉大開着。
謝長安擡腳邁進殿裡,這裡還維持着原樣,連一絲塵埃也無。
一身黑色圓領衮袍的太子正背對着門的方向,彎腰點燃了手裡的幾支香,窗戶大開着,透過窗能看見夜空中懸挂的月亮。
窗邊的條案上擺放着一個精巧的香爐。
他聽到腳步聲,沒有回頭。
崔鴻煊嗓音帶笑:“還以為你會找不到,我是特意沒讓人領你過來的。”
他直起身走到窗邊,下巴微擡,眸中映入銀白的鈎月,不知道在想什麼。
謝長安上前與他并肩而立:“還有香嗎?既然來了,我也不好空着手不是。”
崔鴻煊偏頭望她一眼:“那邊,自己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