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着你。”
伊回頭,合虛山上的金光晃了她的眼。乳母和女侍望着河,蓂正盯着她。她隻當是蓂說的這話,左右望了望,卻沒看到什麼人。城門下,一個男孩趿拉着鞋。城牆上,血迹已幹,黑鴉凝視。風一搖,三顆人頭隐約現了一下。
“阿姊,小四說有血,是真的麼?”
跟她不同,蓂不敢回頭看城牆。伊假裝生氣道:“小四又跟你說什麼啦?”
“沒有,好姊姊,是我偷偷聽見的。”
蓂拉不住伊,隻能絞着手看着她走到小四面前。伊大聲道:“小四,你怎麼能跟蓂講這些?要母親知道了,又要數落你!”
“啊呀,女公子,不是你求着我講的麼?”
“我要你講,可沒叫你讓蓂聽見了。”
伊跺腳,蓂上來摟住伊。她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氣,别跟母親說。”
她鼻尖紅了,臉卻白。伊想了下,又道:“待會兒到了洛水邊,你第一個下去。她們說,越早下水的人,得到的神佑越多。”
“那我們一起下水,阿姊。”
“不,你先下去,”伊道,“要不然,母親會生氣的。”
她們來得不算早,但洛水中隻有寥寥幾人。祭台上的香煙還未熄,卻不見有人去祈福。伊頭一次見到如此冷清的上郊節,她舍不得浪費了難得的出遊機會,想努力挑逗起一點喜悅,可也努力得很勉強。乳母道:“好啦——快些下水,洗完後,就回去。”
上郊節是昭人們的重要節日。每年三月初七上郊節,昭人無論男女老少皆出遊踏青,相約去水中沐浴,一為洗去舊年的殘晦,二為祈願來年的健康。而這也是男女相會的好日子。年輕男女會将芍花插于頭上,若兩人對上了眼,便将花從頭上取下,擲與對方。對方若拾起來,就表明也有此心。悠悠暗波随着洛水一齊流淌。據說,父親和母親就是這麼認識的。
可今天水裡的人們也不笑,不言,隻是默默洗滌着。她知道,這都要怪半月前新國君殺了三個人,還将他們懸在城牆上,直到洛水祭前天才将人放下來。她沒看到懸人的畫面,自然也不在乎,不願讓這點事壞了上郊節的喜悅,可是旁人都憂心忡忡,她也不免煩悶起來。
伊想要直接跳下水,但她想到母親的囑咐,就先将蓂推到身前。然而蓂說什麼也不肯下水。伊索性不顧了,她連外衣也沒褪,直接下到水中。她晃動雙臂,那水仿佛是有生命的,應和着她的動作。伊知道,她們是從同一個母體中分娩出來的。
母親告訴她,她的名字取于合墟山的伊水。那是她誕生的地方。合墟山上,旭日披着薄紗升起。山陵的輪廓,河水的足迹,縱橫的溝壑如島嶼般星星點點,一一浮現出來。
在昭人的記載中,合墟山是日神晟行的誕生地。初混沌才開,天地晦暗無序,而合墟山震,晟行自此出,用洛水濕泥糅合金烏羽,借離火鑄成十個日頭,輪流司職,世界始有晝夜之分。而過了若幹年,昭人才受着赤鳥的引領,離開逐漸寒冷的蕭地,遲遲來到合墟山下,成為不知道第幾批受其保佑的兒女。
伊紮進水裡,一股新鮮的水流融入她的身體。她曾問小四,為何要用水給她取名,小四道:“你在伊水邊出生,就取了這個名。”她又去問母親:“為什麼我出生在水邊?”母親道:“誰說你生在水邊?”伊道:“小四說的。”母親道:“她記錯了。你就是生在這間屋子裡。”伊不信。母親想了想,又道:“你是在伊水邊出生的——可是在夢中。我那夜夢見伊水流過來,接着你就出生了。我老是跟她們說你是水邊生的,她們就當真了。”
伊半信半疑,她看到之後母親将小四喊到屋裡,呵斥了一頓。不過她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她擡起頭,抹掉臉上的水,看到蓂還站在岸上。蓂抽泣着:“我不要下去。”
乳母勸慰道:“洛神會保佑你的。”
伊這時開始懊悔自己不應該就先下了水。她想到也許乳母會告訴母親她不
顧蓂就跳下了水,于是她浮到岸邊,提起一束香草,金色的水珠跳在蓂的身上。
“蓂,下來。”
她說着去抓蓂的手。蓂看了伊一眼,猶豫着松開外衣。她将手遞給了伊。伊緊緊抓着,讓她下水走到自己身邊。她假裝盯着剛從身邊遊過的黃色小魚,視線卻時不時落在蓂的身體上,在後背到小腹的地方,淡紅色疤痕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樹瘢似的。
蓂的出生十分艱難。當時一夜過去了,隻露出雙小腳,直到次日中午,産婆才在門右邊挂上青色佩巾。滿及三月,到了命名日那天,孩子卻害起了熱病,身上冒起大片大片的紅斑。衆人忙了整整一個多月。醫人來了,隻是搖頭。或者開了兩副湯藥,并未見起色。請了祝人祭拜上神,跳了三日的祈禱,孩子卻昏迷越來越深。那時伊也才一歲多,乳母第一次抱着她去見病重的妹妹,母親見伊踮着腳去牽小女兒的手,不禁淚如雨下:
“命何苦也!”
衆人都以為孩子活不過夏天了,誰知她竟自己慢慢好起來了。到了那年七月底,才重新擇了吉日,準備為孩子命名。母親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上前,中容檀撥開被子,孩子尚帶病容的小臉露出了笑容。他望望門外,台階上的蓂莢草已落了十四莢,隻剩下一莢,在風中一上一下抖動着,似乎随時會落下,但好久都沒有落。
“那麼,便取為蓂吧。”
蓂就這麼漸漸長到了十歲,身體一直不佳。就在前不久,她又受了風寒,躺了七日,剛起來想到外面走走,便看見伊坐在台階上。伊回頭,蓂又大又黑的眼睛落在蓂莢草上。
“落了幾回了?”
伊回答道:“隻一回。”
此時她就像第一次那樣緊握着蓂的右手。乳母也下到水中,用香草為兩個孩子擦拭着身體。蓂低着頭看着水底的魚兒。兩名女役一邊往河中撒着香草,一邊唱着洛水神的頌曲:
“洛水湯湯,滌我衣裳。
敬之愛之,佑我孫兮。”
蓂站在水中,像一株春風中瑟瑟的小柳樹。她捧起河水,緊張而喜悅地靠近伊:“阿姊,洛水是涼的。”
蓂好像已忘了先前是如何哭着不願下水了,她用手撥動着河水:“你之前說
的魚兒在哪兒呢?”
“自然是有的。”
伊在念着另外的事。早上出門時,母親本是準備與她們同行的,卻見父親在屋中震怒,一連呵退幾個仆役,母親便托乳母帶她們去,自己轉身進入父親屋中。伊看着粼粼水紋,暗忖道:“父親平日裡可是從不輕易生氣。”
在路上她也問過乳母:“阿母,父親怎麼了?”乳母笑笑,隻含糊道:“大概是因為什麼公事吧。”
伊紮進水裡,又忽地探出來。她聽見城門邊的騷動。隻見南門邊颠簸着一破牛車,車後哭着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她一步沒跟上,頭磕在車闆上,但她馬上爬起,拖着腿,緊緊攥着車廂。牛車磕石頭上,搖一下,蕩出兩條腿,半吊在車闆上。
“那是誰?”
伊回頭,見蓂驚恐地睜大眼。她擋住蓂的眼。蓂一急,就呼吸急促,一急促,就淌眼淚。小四也發現了,她望着那牛車望了許久,看見那女孩又跌到,又爬起來,被馬車甩得好遠。她一邊哭一邊跑。小四回頭,見伊在看,蓂在哭,唾了一句:
“公子王孫,哪個是好東西?”
她剛罵完,那個女孩被幾個士兵推攘着,又倒在地上。這次她久久沒有起來。
“她以後怎辦呢?”伊道。
“怎辦?要是沒人贖,就收入宮裡,作奴隸!”
另一個女侍道:“可憐那女孩,長得倒乖巧。我認識她家的人,沒一個說她母親不好的。”
“可她總不是無辜的,”一個女侍緩緩道,“畢竟她父親殺了前國君。”
“嗐!那現在的國君,還不是他開城門送進來的?我就不喜歡這些人,莫說什麼君臣,就是一個父母生的兄弟都下得了手。好像要坐到那殿上,就得把常人的心肝都掏出來扔了似的。”小四高高地揚起臉兒。
“那倒不如紮個草人上去,他們沒心肝,沒父母兄弟,也不會說話,正是合适。”伊想起前幾日小四從東市回來帶給她的草人。
小四和幾個女侍撲哧一笑。“可不是,就是草包!”她又唾一聲。“我也不喜歡現在的公夫人。她原先在芷國還有些風言寡語。前幾日她還領了洛水祭——我說讓她來祭祀,倒是玷污了洛水神!”
伊忽地覺得這水涼了。日光撕開了遠山的薄霧。紫色、橙色的光影在山頂上緩緩流動。但洛水邊上的人依舊稀少。伊爬上岸,又回頭喊蓂。女役為她們換上新的衣物。在她們下方,一個男孩往桶裡打水。伊注意到他時,男孩正将水提起來。伊似乎感到他的目光在偷偷向這邊遞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