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入了城門。那人道:
“我時常聽皙提起他的妹妹,甚是聰慧可愛。可憐我隻是獨身一人,隻能羨慕旁人的手足之情。你可有其他兄弟姊妹?”
“隻還有一個妹妹。”
伊轉着眼珠,暗暗端詳。這人約莫三十歲,臉瘦削而長,顴骨尤其高。他道:“還有一個妹妹?”
“還有個兄長,但長到十二歲就死了。”
“噢,死了?”
伊不知道這人怎忽地提高了音量。他道:“怎麼死的?”
伊心裡老不舒服。她本想不回答,但那鷹似的眼勾在身上,她不得不道:“我不知道。”
“你那時小,父親沒跟你提過,是不是?”
伊覺得還是不開口的好,她點點頭。那人端坐起來。他若有若無地微笑着,不時用手指摩挲着下颌。伊愈發覺得這人可惡。
好在他們很快到了中容檀家門口。那人又先将伊抱下來。他敲門,出來一小侍。他低頭看到伊,又擡頭看這人。那人稍行過禮,道:
“溫國公子源與赤胫劼居、斤牧來訪。前日已有信與中容公。今日來訪,恰遇見女公子迷路于林,便特地将她送回。”
小役轉身去了。伊本想跟着進去,卻被公子源牽住。門再一開,出來的是中容檀。他盯着伊,又看向公子源,冷冷道:
“我已有回信。若他執意跟着你,我誓不再見他。”
公子源又一行禮。“想是信人疏忽,中容公前日之信未能得見。我恐耽誤事态,便冒昧先來求見。”
“我問你,他在哪兒?”
“中容公不必作怒,他今日未随之前來。”
檀對伊道:“你先進去。”
伊感到那隻手松開了。她踮着腳,走到門後還不忘再看一眼。父親冷着臉,公子源行禮。她一進去,母親恰走出來,她停住,道:
“妹妹呢?”
伊隻好道了一遍。母親忽地抓緊了衣服,她探頭望向門外,又緊緊抿唇:
“我不是囑托了,不要離開妹妹?你總不聽我的話!”
伊剛想說什麼,母親卻将手一指,命道:“進屋去,不要出來。”
伊怏怏不樂,被一女侍拖抱着進了屋。她看見母親也走到門前,站到父親身旁,大聲說着什麼。女侍關上窗。伊既聽不見,也看不到了。她坐地上,擺弄着幾個小草人,心裡亂糟糟的。
“那夥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她又撇嘴。“跟皙有關,能是什麼好人!”
她弄着那幾個草人,努力使自己感興趣,一會兒将兩個稍大的當作赤胫,一會兒将那個瘦瘦癟癟的當作公子源。她又從床底翻出一個舊草人,當作皙,她想象他們怎麼打鬥起來。打來打去,那個舊草人掉了條胳膊落了條腿,伊怎麼也接不回去,她索性将它們都扔了。這麼一來,她又想起剛剛的事。女侍已經走了,她偷偷推開門。
母親不在庭院。伊試着喚了兩聲,沒有人來。她走出去,庭東面卻停着那輛馬車,旁邊有兩赤胫人,一站一蹲。老馬伏在地上。
伊早有聽聞,離昭國千裡外有個大幽國,而建立大幽的是赤胫人。史書上說當初赤胫首領蒙蜇與人的祖先禺發争奪領地,戰敗後,便率族人逃至郃水,追趕而來的蒙蜇部落站在河岸,射箭擊殺渡河的赤胫人,霎那間血河滾滾,哭聲遍天,渡河的赤胫人小腿被河水染紅,也因此而得名。
如今赤胫基本都生活在吳山一帶的大幽國境内,除了赤胫商人,其他人很少出山。且他們對他族人懷有強烈的排距,若非戰事,從不與外族來往。她悄悄繞到身後,想看看兩人的腿是否真如傳說中所言。他們蹬一雙鹿皮靴,麻布長衣垂在膝蓋下方。伊躲在馬車後,探着身子,眼睛溜溜地轉着。蹲着的那赤胫道:
“他倒好,進屋去了!留我們在這兒空守着。”
他握拳砸在地上:“哼!要不行,就我們去找好了!我就不信我們兩人找不到!”
伊想再靠近一些,卻不慎踢到了車的踏闆。蹲着的赤胫注意到了身後的伊,他站起來,提起青銅大刀在空中揮了兩下,口中念着不甚分明的話:“斥!般那!”
伊看着那雙獸目一般的眼瞪得滾圓,連忙往回走。她走到堂屋旁,貼近窗戶,聽見公子源的聲音高高挑起:
“——夫子何不助我?”
“此事無門,軍權不在我手中。”
“但夫子仍可為我借兵!現在溫公暴政,國人騷動,此時正是趁亂直入,回國登位的好時機!”
公子源喘了一口氣,接着道:
“如今呂國吞并翼縣、褚縣,并與芷國修盟,又駐軍梁鄙。其用意,想必夫子與昭公都明白。且呂國貪得無厭,虎視眈眈,一心兼兆。若成,其入昭如過家門。到了那時,昭國豈能自保?”
他步步緊逼:“若夫子能助我回國,屆時便與昭國重修舊約,溫、昭二國一釋前嫌,永不毀約。若不然,前有溫國來伐,後有呂國暗襲,雖與芷國為姻親,但芷去昭千裡,也是愛莫能助。”
一陣沉默後,父親緩緩道:
“我即使有心,卻也無權越上。”
“夫子——你何要因私誤公!”公子源的聲音激動起來。“我知你将我視作不仁不義之人,恨子白追随于我,但我所言之事,卻是關系到昭國之存亡。昔日恩師南齊白舍小家而從大義,今日你何不能效仿?”
伊聽見一陣大笑。是父親在笑。
“難為你還記得白!”
公子源的聲音歪歪斜斜:“夫子所言太偏。我隻恨恩師不得見我功成名就。”
“南齊白為公子獻身至此,公子豈無一絲感激?先溫成公薨,公子之兄搶先奪位,迫害于君,是南齊白抛家棄子,随君出逃溫國,而其發妻與孩子被捕入牢,凄涼慘死獄中。流竄五年,溫公又下令收捕,是南齊白主動投身,以不漏公子行迹。後險得以出逃,剛至老秣安頓片刻,又遭小人讒言,被捕入獄,第二日便身首異地,懸于城門上三月才下。公子豈忘乎?後其妻丘不顧禁令為其斂屍,也遭小人毒害,公子豈忘乎?”
伊找到一條細縫,想從縫中看裡面的場景,卻隻模模糊糊感到兩個黑影。那公子源似乎是長歎了一聲。
“吾不敢忘南齊之恩,故一心複國登位,為其報此大仇。”
他的聲音轉沉:
“若夫子不肯為我借兵,那請應許第二件事。”
父親沉默。公子源像是醞釀了許久,緩聲道:
“夫子可知南齊公還有子嗣?”
伊聽到一陣杯子相撞的聲音。接着父親道:
“晚了。”
公子源卻像是沒有聽見中容檀的話,繼續道:
“想來夫子也知天子那個預言......将有人得曹康後人之助,掌離火而滅大有。我若能成此萬古之偉業,南齊公也必得欣慰。”
“隻怕你再也找不到曹康之後,也找不到離火。”
伊心中一跳。她聽父親說過,離火是南方遂明神所操之神火,當初遂明神便是用此火将厲逐至五界之内。此火可焚萬物,驅災異,佑萬福。據說祂隐退之前,命赤鳥将此火銜與昭人,引領昭人向南,至合墟山而定居。此火也一直保存在昭人的宗廟中。隻是第二次厲起之時,離火被厲的手下蠻蠻獸盜走,至今無人再見。
“離火倒是能尋,隻是曹康之後确實難找。”
“自四百年前被盜,四洲内何人不尋離火,又有誰曾找到?”
“夫子,此次來我就是想告訴你此事。”
公子源頓了一下,接着道:
“那兩赤胫,此次扮作車夫與我前來,實則是......夫子難不曾想那離火雖被盜走,厲仍無法摧之,其必仍存于世乎?”
中間公子源的聲音沉下去,伊沒聽清。父親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