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想起了什麼，她問道：

“我聞有一預言，這離火終将由曹康之後掌握？”

“其将死之前，是作了此番誓言。連厲也無法破此言。”

“但幾百年來，有王四處追殺曹康後人，現四洲之間已無曹康之後——若那預言為真，離火豈不是不能再現了麼？”

娼師靜靜地看着那火焰躍動。伊看見她微微啟唇，似乎要說些什麼，但這時有人靠近門口：

“夫人有言，請娼師過去一趟。”

娼師閉唇，仍是不動。她擡眼，示意伊先離開。伊不得不起身。當她跨出門口時，身後卻忽地傳來一低沉的聲音：

“勿要相信夫人。”

伊猛地轉身，卻已看不見娼師。

一日後，洛水邊，樂舞浩蕩，人群肅穆。大川之樂，莊重而靈動，似流水汩汩，時直瀉懸崖，時浩蕩平原。後列編罄清越，餘音袅袅，中列陰竹清脆如啼，瑤琴綿綿，陶埙渾渾，前列鼓點如雷，攪動浮雲，直破天霄。樂隊之前，十二名女巫頭插白羽，身系紅帶，翩舞邀神。

伊站在祭壇下。鳥紋罩紗翻揚，腰間鎏金帶輕蕩。公夫人正在面前，她卻昂首眺望着遠處金霧缭繞的合墟山。青色的稻苗漫漫無際，銀白的水波粼粼反光。她一陣恍惚，昨夜的冷汗又湧上來。她克制住，回頭看公夫人。夫人身着玄色紅底祭服，應着鼓點，登上祭壇。祭壇前方左邊立着一紅色鳥紋案幾，幾上端放着一銅鼎，右邊是一玄色水紋案幾，上置一青色漆盤，裡面墊滿白茅。中間則是架起的樟木堆。

深紫色的樟木——伊暈暈眩眩。儲存于太廟的樟木幾乎全部燒毀，可一夜之間不知從哪兒又蹦出來這些樟木。伊幾乎一夜未眠。直到天明，仍有馬車辚辚拖着樟木進城。

伊站在夫人左後側，幾名女祝端着甘草、粟麥與郁酒随于其後。她盯着公夫人，卻沒看出什麼異常。夫人病了麼？可是她神閑氣定，平穩地接過伊遞來的火把。伊不知道昨日她離開後，娼師有沒有去見夫人，但昨夜宣急匆匆闖進來，推門便倒在地上，大喊夫人病重，求娼師前去。她想起宣急顫顫喘不過氣的樣子，仍是一陣心悸。樟木堆點燃，紫煙袅袅，異香缭繞。

火苗忽而被春風壓倒，而後又迅速直身，輕微的噼啪聲在樟木體内炸開，幾縷細細的黑煙夾在紫氣中，彎彎曲曲，逗留空中。木頭受了潮。

身後的女祝将香草遞給伊，伊又将香草遞給夫人。香草擲于火中，香霧交織。燒至一半，公夫人擡手，伊接過酒爵，遞與夫人。夫人雙手端着酒爵，走到白茅前，面對洛水。伊上前一步，高聲念着祝文：

“維天之命，赤鳥既行。

降彼南丘，以嗣以續。

休有烈光，昭我四方。

揠厥百谷，實爾之助。

懿德丕顯，敬佑萬邦。”

伊似乎看到娼師站在人群中，晃了一下，又不見了。她身上又起了薄薄一層汗，被風一吹，冷起來。娼師是在天明前回來的，她仍披着那件黑袍，一回來便坐在屋中，也沒有點燈。伊去看她，在黑蒙蒙一片中她看不見娼師，卻聽見她依舊平靜的聲音：

“去準備祭祀。”

“以酒邀神——”

夫人将爵中的郁酒傾入白茅中，酒徐徐滲下，如有神飲。接着夫人接過伊遞過來的谷子，走到紅色鳥紋案幾前，将谷子放入青銅鼎中。

而後夫人擡手，在水邊早已準備好的女祝們擡上犧牲，沉入水中。伊掃過去，一眼便看到了小燭。

金烏皿一夜沒有尋到，小燭也一夜未回來。天明時她卻突然出現，撞見了蓂。她身子一縮，靠着側牆，慢慢往那邊滑去。蓂卻攔住她，細語道：

“你勿擔憂，我們不會告與他人。”

小燭臉色一滞：“我不懂你的話。”

小燭從蓂身邊擠過去，卻又被伊攔下。伊直接道：“你不必隐瞞。我隻問你一件事，你昨晚去哪兒了？”

小燭一下子啞了聲。她癡癡混混，絞着衣服。臉上還有青淤未散。

“夫人？”伊一把死死抓住小燭的手腕，“是在夫人那兒？”

小燭垂下手。她一陣抖索：“夫......夫人？”

伊将視線轉回來。夫人緩緩落下手，接下來，她要開始念禱詞。洛水神将應祈禱，乘雲而至，降福于萬民。伊擡頭望天，一片雲慢慢走來，它飄到金輪的邊緣。

夫人的聲音還未響起。伊猛然反應過來，隻見夫人僵住，石像般定着，風一過，她衣衫未起，人卻慢慢傾倒。伊心下一驚：

“不好！”

然而此時衆人都望着洛水。水聲轟隆，河中心轉着一漩渦，如同猛獸巨口，徐徐張開，直抵向河岸。水邊的巫祝驚叫着，扔下手中的東西，轉身逃竄。樂舞停下，哭嚷聲起。有人摔倒在地上。那漩渦沾到她的腳，竟一下子将她扯入水中。

“救.......救我！”

她的聲音埋在衆人的尖叫聲中。伊看到了她的臉高高昂起，又被打來的一水浪吞噬。那是小燭。

“夫人！”

這是小燭最後的聲音。伊被點醒，一轉頭，卻見夫人亦高昂着頭，直直倒在地上。

伊猛地上前，蹲下一看，隻見夫人面色發黑，雙目緊閉，口中似乎在喃喃。她的指尖生起藍盈盈的細絲，漸漸彙入掌心，畫出一個奇異的紋樣。伊匆匆瞥了兩眼，隻覺那紋樣有些眼熟，但來不及細想，她向祭壇下大呼：

“快駕馬車來！”

忽然伊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震顫。雷聲從遠方隐隐約約碾過來。她擡頭遠眺。洛水那頭，地平線上，一條黑線緩緩壓過來。

伐巳的昭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