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隻要你不見了,她第一個就找來我。”
蓂笑着,伊也笑着,她心裡卻惆怅。她常常偷偷帶蓂出去。因為蓂特殊的體質,父母嚴禁她出門,她隻能呆呆地盯着庭院中那四方的天空,和偶一隻飛過的鳥,有時一望便是一上午。伊見到蓂,總覺得她可憐,就那麼枯坐着,能有什麼意思呢。于是她決定帶她溜出去。那時是冬十一月,天空終日白蒙蒙的,飛鳥也早已遷往南地。蓂躺在床上,聽伊講起那火一般的冬梅入了迷:
“你一定是哄我,冬日哪兒來的花?”
伊用手比劃着:“可沒有騙你,就在城南那塊,像一撮撮小火苗燃在枝頭,可雪落在上頭也不化。”
蓂呆呆地想着那場景。她想着,用手裡的棍子撥了撥爐子裡的木炭,幾顆火花流星似的飄到空中。
伊又道:“我們直接從洛水上走過去。那水都凍上了,走在上面都不會掉下去。但是很滑,我們在腳上綁了草墊子,慢慢地挪動步子。我還看見冰面下有魚,蹲下來盯着它,但它馬上就遊走了。小四過來牽我,我問她:‘那魚不會凍住嗎?’她也說不上來,隻是催我,說冬祭已經開始了,再不走就趕不上了。我就隻好跟着她繼續走了。
蓂突然打斷她的話:“是不是因為水裡也有那種火苗一樣的花,魚兒就不會被凍住了?”
伊卻自顧自說道:“我們到時祭祀已經開始了。有好多人,都聚在山腳下。祭壇四周架着大鼓,震得樹上的雪一抖一抖的。巫人在祭壇上跳着,舉着酒杯,忽上忽下,左右翻轉着,可不見那酒灑出來。我數了數,有九個。站在前面的那個巫人穿得最好看,她頭頂着羊首骨,兩隻羊角上系着金紅飄帶,她跳着,那帶子像活的,伶伶俐俐地從手臂下、大腿間飛過。我想若是換了我,肯定會被繞作一團的。正當我這麼想着,突然聽見旁邊的人叫起來:‘是長皎獸!’大家都鬧起來,我跟着他們望過去,但隻看見一片衣服下擺。小四把我托起來,我才看到兩隻純白色的角。那角不像羊角和牛角,倒像樹杈一樣......”
伊又用手指在空中畫着那角的形狀,蓂睜大眼睛拼命地想象着那奇異的角。
“大家一下子沸騰起來,說什麼祥瑞啦,福兆啦,還有人直接跪在了雪地上。我才看清那獸長得跟馬差不多,隻是白些,也沒什麼稀奇的。我心裡還有點失望呢,以為人們這麼驚奇,至少應該得有兩個腦袋,六條腿呢。小四把我放下來,她跪在地上,叫我也跪拜。我覺得蠻好玩的,就也跪了下來。那獸也沒有被吓跑,站在山上一動不動,好像正看着我們。本來這獸一出現祭祀就被打斷了,但我看見那戴着羊首骨的巫人忽然将手中的酒潑灑出去,那獸便鳴叫起來。”
伊回想着那獸鳴聲,那聲音像風擦過細密的柳條,乘着玄鳥而上,忽又急遽墜落冰窟,冷冷的波紋一圈一圈推開。她聽見那聲音,就忍不住想要過去。可是她被一人撞到了。
“——那卻是個男子,他沒有像看那山獸,傻傻愣愣站着,盯着祭壇。”
“那獸鳴叫後便往山上去了。人們還跪了好久。鼓也不奏了,巫人也不跳了,我等得心煩,看見旁邊的樹上竟然有個鳥窩,不知道裡面有沒有鳥蛋,便想過去看看。誰知那男子卻一把拉住我,偷偷摸摸低聲對我說:‘能不能麻煩你把這個東西給她?’”
“我問他:‘誰?’他指着那戴羊首骨的巫人,又把一東西塞過來。我接過一看,是一朵芍花,很是吃驚,就問他:‘你從哪兒弄來的?’他也不說,隻是一個勁求我送過去。我說:‘好,但是回頭你也要帶一朵給我。’那男子先說沒有了,我就把花塞給他:‘那我不去了。’于是他就答應了。我過去,找到羊首骨,對着她晃了晃芍花。她看見這花,問道:‘這哪兒來的?’我搖搖頭,她又問:‘是誰給你的?’我回頭想給她指那個男子,但發現他卻不見了。我猛地想起還沒有問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給我帶花呢?于是我把花塞給羊首骨,就匆匆忙忙跑回去,左右望了好久,都沒有再看到那個男子了。”
“人們還在争着什麼,有人甚至往山上去了。找不到那男子,我又開始找小四,想讓她幫我把那鳥蛋弄下來。可是我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她。這時旁邊卻有一個人過來,他問我找什麼。”
“我沒有理他,因為他打扮得實在是古怪,那麼冷的天氣隻穿了件單衣。他看起來也不過十歲。我走到一邊,他卻主動跟上來,我就說:‘我在找小四。’他問:‘小四是誰?’我說:‘是我們家裡的女役。’他好像沒聽明白,說:‘你找她幹什麼?’我說:‘我找她幫我把鳥蛋弄下來。’說着我指着樹枝上的那個鳥巢。他卻說:‘鳥蛋有什麼稀奇的!我們那裡多的是。而且這是逢生鳥的蛋,隻有它們才在冬天産蛋,你若搶了它們的蛋,它們會一直跟着你,還會啄你的眼睛......’
“我半信半疑,但他馬上又問我:‘你想不想去打魚?’我:‘什麼是打魚?’他便将我帶到水邊,那兒有個小女孩抱着一個竹筐。他說那是他的妹妹。他讓我和他妹妹站在岸上,而他掏出竹筐裡的木錐,走上冰面,一下一下使勁往上面砸着。河面慢慢出現裂紋,突然嘩啦一下就碎了,露出一個洞。他把網拖上來,甩進洞裡,再一提起來,我看見好大一條魚在裡面,不住地擺尾......”
伊說着站了起來,仿佛又看見了那條肥大的魚,尾巴上晃出的水珠在冬陽下熠熠發光。“我興奮地上去抓那條魚,他卻把我攔住了,隻允許我輕輕摸一下。我摸了摸那黑魚的背,冰冰的,滑滑的,還有許多小甲片。他說這是目魚,吃了可以使眼睛明亮,就不怕晚上看不見了。”
“他蹲下來去抓那條魚。這時他妹妹搖搖擺擺跑過來,抓住他的衣服,哭嚷着要回家。他不耐煩甩開她的手,說他還要捕魚,不能回去。但他妹妹開始跺腳,拉着他的網,說:‘你自己去看冬祭,把我扔在這兒,我要回去,我好冷!’我見他妹妹眼睛凍得亮晶晶的,臉紫紅紫紅的,手指腫着,可身上也隻挂着件單衣,便道:‘你們穿這麼少,會害病的。’”
“他慢慢看了我一眼,說:‘我們都習慣了。’可是我看他妹妹不住地左腳踩着右腳,右腳踩着左腳,明明就是冷。她哭着要回家,可我還想不想離開,就把大衣給了她,她立馬就不說話了。然而我一取下大衣便後悔了,因為風直往我脖子裡灌。”
“他又捕了一條魚,這條魚是亮紅色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說這是鮮魚,性寒,隻能少量食用,但是可以入藥,來治療憂郁症。”
“我就想到小四,她這段時間不是老哭麼?我問他要那鮮魚,但他卻不給。我又問他:‘鮮魚味道好還是目魚味道好?’他卻說:‘我沒有嘗過魚,不知道滋味。’我奇怪地問:‘你不是捕了這麼多魚嗎?’他說:‘開放了漁禁,我們才能捕魚。平日裡,都是國公的漁人在這裡捕魚。冬天河裡的魚本來就少,而且捕到的魚一半要上交給國公。剩下的,都是要拿去賣錢的,我們哪裡敢吃呢!’”
“他反而問我:‘你吃過魚?’我點頭,說:‘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它們長這樣。’他滿臉疑惑,我說:‘我見到的魚都是切成四四方方小塊,擺在漆盤裡。’”
“我又問他:‘你家裡人呢,為什麼就你們兩人打魚?’他說:“我有個姐姐,嫁到鹹地去了。母親身體有病,父親出征打仗去了。我本來還有兩個哥哥,但是都死了。”
“我吃了一驚,道:‘死了?’他用力地點點頭:‘死了。’過了好半天,他才補充道:‘一個去年死的,一個前年死的,都是跟呂人打仗死的。’他慢慢把網拖上來,網裡漏出一灘水。‘我那個姐姐,守了寡,也是打仗死的。’”
“他問我:‘你家呢?’我說:‘我有個妹妹,也是身體不好,不能受寒,所以這次冬祭沒有帶她出來。我還有個哥哥,已經去宜國求學了。’”
“他說:‘你下次來找我,我就住在洛水下遊。’說着他指着遠處那塊田,說那就是他們家的。這時我聽見小四的聲音,轉頭一看她正向我跑來,一上來便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我找得好辛苦,你卻跑這兒來了!’說着她便拉着我回去,我最後回頭看了看他,他本來也在看我,但馬上又低下頭去扯網。竹筐裡仍然隻有幾條魚。我大聲地說:‘我先走了,你要早點回去。’他看着我點點頭。這時靜才注意到我在跟他說話,又發現我的外衣不見了,問:‘丢哪兒了?’我這才想起那外衣還在他妹妹身上。我猛然想起還沒有問他的名字。可是小四拉着我,我沒有再返回去。”
蓂忽地翻起身,拉着伊的胳膊,央求道:“好姐姐,你也帶我出去看看嘛。”伊一口拒絕:“這怎麼行,母親會責罵的。”蓂說道:“到時母親責怪下來了,你隻說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蓂見伊坐着沒有表示,又道:“我也想看看是怎麼打魚的。我們早上去,中午便回,不會被發現的。”
伊拗不過她,隻能說:“那你可要緊跟着我。”但她随後心裡便慢慢後悔起來。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呢?
于是她們在一個晴朗的雪日悄悄溜出城外。這是蓂記事以來第一次出城。廣袤的田野蓋着銀雪,偶露出一兩茬麥子樁。黃褐色的肥鳥蹲在上面。樹枝黑色線條上疊一條白色絨毛,合墟山凝成暮紫色,一小片魚灰色的絮雲點着山頂。蓂跑到洛水邊,小心翼翼地踩上冰面。她回頭對伊說道:“我們可以從這裡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