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惠的女孩卻低着頭,悄觑着三人,身子慢慢往外邊溜去,走到籬笆口時,突然飛快出去。屋裡的人應是見無人應話,便推門出來。皙看那站着門口的女子忽擡起手,但很快便放下來,端聲道:
“三位是何人?卻到此處?”
皙上前一步道:“敢問疾禮是在此處?我們是奉夏陵公之意前來。”那女子未回應,卻側身往屋中望去,随即一男子出來,看清來人,忙上前,急促道:
“你們來了!公子呢?”
劼居道:“公子不在這裡?”
那男子緊緊盯着劼居,道:“公子不是與你們在一起?”
他又看向皙與斤牧二人。皙不識此人,但見他額短面窄,眉斜眼吊,此時一急,那五官更是擠到一塊。
“先進屋。”
他低聲催促道。于是幾人挨個進屋。那女子低眉站在一旁,皙經過時,感到一點注視,偶一側望,卻剛好對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棱棱,眼角上挑,恰似彎刀。皙竟覺心中發怵,腳下不免快了幾步。
他剛跨進屋,隻覺一股熱浪倒騰着翻過來,整個人似要溶溶化在空中。再一看,一旁燒着口爐子,火光沖天。那旁邊立着一男子,右手夾着一發紅的鐵塊,左手持錘,一砸下去,頓時火星迸濺,四下亂跳,落在地上熠熠發光,久久不見熄。他見衆人進屋,也不作聲,翻轉着紅鐵,又是猛捶幾下,方停下,送入爐中,待燒得熱了,重又取出,放在闆上,揮着鐵錘。
那女子進來,道:“你們來得早了,這劍至少還需九日才能鑄好。”
“九日?”斤牧徑直坐在地上。“我們今日便要!”
那女子不懼不惱,道:“此非凡鐵,我們自三年前便開始冶煉,煉了整整三年乃化,化後還需七七四十九天來鑄,至今日已滿四十日。此事難以急求。”
“我不管什麼凡鐵神鐵,耽誤了趕路,我便要拿你們的性命!”
斤牧說着,一把抽出背後的大刀,杵在地上,那女子卻不理睬斤牧的恫吓,走到那男子身邊,接過他手中的鐵與錘。那男子過來,眉峰高聳,聲音裡帶出濃煙:
“諸位,我乃疾禮,有何事情,對我說便是了。”
皙剛想開口,斤牧搶先道:“我們說定來這裡取劍,為何說還要再等幾日?你們莫不是想拖住我們,好去告人來捕!”
疾禮道:“哪有此事!我既應了夏陵公,隻恨不能全力以報,你們是何人,與我無關,我隻是為夏陵公辦事而已。”
那疾禮話語淡淡,臉色淡淡。皙唯恐斤牧又出惡語,忙和緩道:“這劍可否提前出爐,我們實是緊迫,萬不可再耽誤一天。”
疾禮道:“不可,為鑄此劍,我與陰南用了十年尋找原料,三年冶煉鐵水,連着四十天不休鍛造,隻望鑄造古往今來第一把絕世寶劍。我鑄劍三十年,經過我手的寶劍無數,但隻有這一把最耗我心血。我已老矣,時日無多,隻望将畢生之力傾注在此一劍上,交給世間英雄,助其成就大業,讓世人皆知曉這把寶劍與鑄劍之人。此乃我一生之願,我絕不會在将成之際草草結尾,你們勿要多言。”
皙見疾禮不允,又急道:“我們左右都有追兵,就是再等半天,恐怕也是不成。若是被找到了,我們非但不能作出什麼功業,隻怕性命也白白丢了,恐怕也得牽連你老人家。你也當斟酌斟酌。”
疾禮卻面不改色,道:“我早有言在先,你們所作所為,素與我無幹,我也不關心。就是官兵追來了,也不至于捕捉到我的頭上來。我關心之事隻有這把劍的鑄成與否。夏陵公托信來,希望我将劍交給你們,我信得過他,于是答應下來。但交給你們也好,交給旁人也罷,我不關心。你今日強我将劍鑄出來,是要白白耗了我多年心血,我定不答應。你們若急,那麼請先行,此劍我另找英雄托付。”
言罷,疾禮踱步向桌,端起桌上的水碗,水珠沿着焦黑的胡須往下淌。罷了,他抹嘴,就地坐下。斤牧嘟哝,皙心中大罵。
“這會兒公子也不在!也不知他能不能勸動這老頭!”
打鐵聲灌滿屋子,火花呲呲飛濺。劼居看着那掄錘的女子,走到疾禮面前,問道:
“這女子是何人?”
疾禮道:“拙荊陰南。”
“這劍就是你們二人合力而鑄?”
“是,”疾禮看着腳尖前一點火星,“論起鑄劍,陰南比我技藝更精湛。上月剛鑄了一把好劍。此劍極薄,見縫即入,來去無影無聲,名為含光。是被一鄧國人取走的。我道她是個仁俠,未收取分文,直接贈與了她。”
劼居道:“這劍比起含光,誰勝一籌?”
疾禮微微一笑,道:“公子不知,這寶劍若是鑄成了,非凡劍可比!含光已是勝過世間大多名劍,比起此時正在鑄造之劍,不及半分。此劍一出,就是當年斬蠻蠻之首的七星劍也得避讓三分。”
劼居聞言,擡頭凝視着熊熊的煉爐,鐵塊泛着白光。疾禮見劼居不言,以為他并不相信,便又道:“我從無戲言。公子若不信,聽我道來:這原料原就不是用的凡間的鐵,乃是龍腹中誕下的一塊五彩鐵石。”
他聽着哔剝的火聲,神情和緩。“十年前,我與陰南就計劃着打造一把絕世無雙的寶劍,于是遊曆四方,不惜高價購得奇鐵異石,也陸續鍛得了十幾把好劍,但終究是凡品。雖如此,也勝過了世間十之八九的劍,被國公貴族們争相求去。後來偶聽見人言東海某處有神龍現身,其腹沉墜,似有身孕,過處木石皆成金。我們便決心前去,望能找到一二神材。我們劃船,幾經風浪,又被飓風吹到一島上,迷失了方向。也是因緣巧合,到了那島上,就見神龍騰空,五彩光輝,忽見一物墜下,托翼帶火,落地轟然。我們找了三日,方找到那墜落的東西,原來是一兩丈寬的鐵石,其形似龍,隻兩眼未睜。我們将其分為幾塊,來回數次,方将其全部運回陸上。又用了整整三年,爐子換了七八次,方将其融化。這鐵石雖大,也就煉成兩斤鐵水,勉力鑄成一把劍而已。再待九日,此劍便可成。”
疾禮說語調甚平,說道艱辛之處,也隻是草草帶過。但說到再過九日劍便可成,忽地雙目炯炯,似也燃燒起來。劼居聽着,面色凝然,轉身回走,對皙與斤牧二人道:
“我們走吧。”
“走?”皙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不取劍就走?”
劼居看着皙,道:“他是不會将劍提前交給我們的,我們也不可再待下去,且先去找到公子,直接往隴山去。”
皙見劼居神色認真,不似玩笑,心中大惑,暗想着:“就是他不願給,我們人多,還不能武力迫之?也不怕他到時候不從!這劼居向來也不是個依言順行的主,今日怎這般遷就?”
斤牧也沉不住氣,騰地一下站起來:“劼居,你這是什麼話!”他說着提起大刀:“這劍多鑄一天少鑄一天有何區别,我看他們定是心裡有鬼,拿話來搪塞我們!”
那男子趕忙攔住斤牧,低聲道:“你以為我這些時日沒勸過?想着緊迫,催他們早些收工,就是稍遜一些也不礙事,但這倆夫妻硬是咬得緊,不肯松口。”
斤牧嚷着:“年歧,你拉我作甚!讓我去理論一番!”他一甩手,大步走到疾禮面前,疾禮正低頭不知思量着什麼事情,猛地一把大刀框地砸在地上。他略一擡眼,隻見斤牧眉眼橫飛,疾言遽色道:
“你一個打鐵的,也敢在我們面前耍橫?不交出劍來,現在便殺了你!”
他掄起大刀,直逼到疾禮的頸前,一旁叮叮的捶聲也忽地止住。皙大驚失色,心中罵着這赤奴鬼莽撞,年歧一個跨步上前按住斤牧,道:
“不可!疾禮乃夏陵公至交,你們怎可背信棄義!”
而疾禮卻是若無其事,雙眼下瞟,慢慢滑過端在頸前的大刀,忽道:“這刀,也是我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