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寒衣扭過頭,瞟了路蒼霖一眼,這隻小鹿的心還是不夠狠,性格太過綿軟,軟弱得近乎懦弱,隻有被逼急了才會跳起來咬敵人一口。
這樣可不夠,哪有這麼多成功的絕地反擊,要學會步步為營主動出擊才有趣。
雲寒衣倚着車門蕩着腿,嘴裡嚼着一根草杆兒。
希望今夜不虛此行吧。
“我……”
驚變發生,路蒼霖當時隻想追着線索查出真兇,卻反被追殺,最後在仆人相護下狼狽逃出來,才知道自己的不堪一擊。
算着日子雪雲霞正要開花,他便隻好先采得雪雲霞再圖後事。
可在通天岩他才知兇手竟是相熟之人,便徹底息了求助的心思,又暫得了好身體,報仇心切,一時激憤便獨闖了須彌山。
他是應該向重岩求助的。且不說母親是五老峰的親傳弟子,洛玉松和重岩的嫡親小師妹,五老峰就像他第二個家一般。還有總角之交的蕭承平——五老峰現在的首座大弟子——定會幫他。
隻是驚變連連,他還沒有機會。
可是……不行!
這些都是他給自己的借口罷了,路蒼霖在心裡反複念着那句話——誰都不能相信。
馬車在路家祭田中的寬路上平穩行進。
路蒼霖縮在馬車一角,想起那日太白山上的大火,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那場大火是為他而放的,隻為給他做出假死之象,讓他得以安穩逃生。
即便沒有那場火,能逼得父親為他放火死遁,必然是知來人不會放過太白山的所有人,可他的心裡仍盛滿了愧疚,午夜夢回,總恨自己未能與家人同生共死,血戰禦敵。
唯有報仇之後,他才能安心面對死去的太白山衆人。可直到如今,他除了狼狽不堪,跋前踬後,甚至還不知仇人是誰,有何臉面來此地面對先靈?
那一夜,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睡夢中醒來,整個世界便隻剩火光和呼号,路青楓滿身是血地沖進來,指揮着仆人将他擡走。
所有的師兄弟都在持劍迎敵,路青楓隻來得及跟他說:“不許報仇,好好活着。”便囑咐仆人把他送到極樂淨土去找雲寒衣。
“誰都不要相信,去極樂門,一切聽你雲——雲寒衣的安排!”——路青楓用力捏着路蒼霖的手腕,仿佛要把他的話刻在路蒼霖的身上、心裡,加重了低沉的語氣,再次強調,“誰都不要相信。”
“誰都不要相信!”父親為什麼會對他說這樣一句話,路家出了這樣的事,他會第一個相信誰?
總之不會是雲寒衣。
父親會有此警言,必然是知道他願意相信的人就是兇手,或是與兇手極大關聯。
他信任的人,是他要找的仇人。
“你,和家父什麼關系?”路蒼霖謹慎措辭,反問道。
他一直沒時間思考這件事,父親在緊要關頭的最後兩句遺言,竟是讓他去找從無交情的雲寒衣,而不是與太白山生死過命的五老峰?為何父親會這般信任雲寒衣,甯肯舍棄五老峰的庇護,也要将他送到極樂淨土。
五老峰是否又是他絕不能信任的地方?
雲寒衣摸了摸臉,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其實也疑惑過,路青楓想和他有什麼關系?垂涎他這副滿身疤痕醜陋無比的身體?倒沒聽說路青楓有這個愛好。可他的那些行為……讓人不得不懷疑。
那是路青楓第二次來極樂淨土拜訪,雲寒衣還未多想,斜坐在大殿主座上敷衍着路青楓,衣領扯得歪斜露出半邊鎖骨。
路青楓也不介意,坐在下首套話兒似的跟他閑磕牙。
明明是雲寒衣高高在上地坐着,主場倒像是他在做客,聽着長輩訓責。不知哪句話他沒答對,路青楓一拍背椅扶手,一躍而起踩上高台,緊接着便是一個翻背把雲寒衣摔在地上。
雲寒衣趴在地上蒙了一瞬,一時沒想明白現在是誰求誰。随即路青楓便在背後扯着他的衣領将他按在了桌幾上,伸手就扒了他的衣服,露出半個肩頭,甚至撫摸起來。
要不是吳錦衣一直從旁随侍,即可解了圍,這筆買賣恐怕得當場血濺三尺。
此事之後,路青楓便頻頻送來各種禮物,像是為了那天的事兒道歉似的,還捎信兒來說答應了玉屏風之事,隻是還需要些時間。
“買賣關系呗。”雲寒衣笃定道,他摸了摸鼻子,加重聲調,重複道,“嗯,買賣關系!”。
路蒼霖想了想,也許是因為發生變故時玉屏風已在送去極樂淨土的路上,酬金已付,父親要他先去診病吧。
“到了。”雲寒衣掀開車簾,打斷了路蒼霖的思考。
路蒼霖本有些躊躇抵觸,可他聽到外面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音,想到什麼,臉色大變,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剛爬到車轅看到眼前的景象,身子一歪便直接從馬車上掉了下去,還好一旁的雲寒衣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撈起來。
雲寒衣料他的軟弱性格此刻也站不住,便夾在肋下挾着他走向——挖開的墳頭。
“你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路蒼霖哆哆嗦嗦地怒吼,發瘋般地捶打着雲寒衣,可常年卧床,手上毫無力道,捶在雲寒衣厚實的肌肉上,和他的怒吼一樣軟綿綿。
“雲寒衣,你這個瘋子!”忍了一路的眼淚斂聚在睫毛上重重垂落,路蒼霖哭喊道,“你這個瘋子,瘋子!”
“已近兩個月了,你不想再看看?”雲寒衣把路蒼霖扔到剛起出的棺材旁,“正好馬上七月半,路公子也該來盡盡孝不是。”
棺材釘已被起出,隻要輕輕一推,便能看到躺在裡面的人。
“這棺椁聽說是重岩出的,這麼好的木料,可真是大手筆,還親自為路青楓扶靈。”雲寒衣饒有興緻地圍着棺材繞了一圈,忽然話鋒一轉,“那他為何不給路青楓報仇?”
路蒼霖跪在棺材旁無聲地哭泣,聽到此話怨恨地看向雲寒衣,“你到底想幹什麼?”
“眼見為實,路公子還是親眼看看吧。”雲寒衣伸出手,輕輕推開棺蓋。
“你住手!住手!”路蒼霖撲過來,可軟弱無力的胳膊阻止不了雲寒衣的動作,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那隻手上。
雲寒衣一把捏開路蒼霖的牙關抽回自己被咬住的手,看着手上沾着鼻涕眼淚口水的牙印子,無語地朝天翻了個白眼。
“……”大家都是江湖人,有事就動手啊,怎麼這隻小鹿動不動就跟他上嘴。
真是不懂江湖規矩。
“雲寒衣……”路蒼霖泣不成聲又毫無辦法,隻能被雲寒衣挾制着眼睜睜地看他推開棺材,打擾先靈。
“我求求你,”路蒼霖喊得嘶聲裂肺,幾近崩潰,毫無方向地連打帶踹,“我求你了,你殺了我吧……”
此刻路蒼霖怨恨極了,怨恨自己,滅門之禍時,他多想拿起劍與家人共同禦敵,哪怕死在一起,可是他連仆人的手都甩不開,隻能任由他們把自己帶走。此時此刻,連父親死後的安甯都無法保護。
“嚯。”雲寒衣伸過頭朝棺材裡瞧了瞧,路家的意外之喜可真多。
路蒼霖被雲寒衣捏住脖子,按在棺材前。
“睜開眼,路公子自己看吧。”
雲寒衣微笑起來嘴角和眼尾都上翹着,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蠱惑。
今夜,可真是不虛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