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蒼霖從通天岩時便存了死志,甚至對報仇的欲望都已不甚強烈。去須彌山自投羅網也不過是想死個明白罷了。
雲寒衣閉門想了幾日,翻看了無數遍内容并不算多的關于路蒼霖的資料,也找不到能激起他鬥志的方法。
這隻小鹿過去的生活實在太簡單,又被路青楓保護得十分仔細,五歲之後,連太白山都沒下過,外界能得到的消息并不多,甚至他的喜好習慣,也調查不出什麼。
而修羅殿的阿修羅們,卻有他的畫像,甚至知道雪雲霞的位置以及它對路蒼霖的重要性。
修羅王,果然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将路蒼霖帶回路家祖墳,起棺驗屍,本意是讓他親眼看看親人橫死的慘狀。大火起時他已被帶走,恐怕該看到的都沒看到。
沒有什麼比親眼所見更能沖擊人心,更能激起複仇的欲望。
可如今開了棺,收獲比雲寒衣預想的豐富多了。
對着路蒼霖怨恨的目光,雲寒衣松開手,聳了聳肩,極無辜地說:“路公子可看清楚,這都是生前傷的,和我可沒半點關系。”
兩個月了,屍身已逐漸白骨化,這樣反倒更容易看清楚重傷留在身體上的痕迹走向。
路青楓的屍體受火灼并不嚴重,胸前要害受了緻命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是迎敵戰死,是自戕!
路蒼霖的身體不能練武,但自家絕學早已熟練于心,一眼便能看出,劍勢是自家的招式,反手掼入胸腔,刺得決絕,義無反顧。
“啧啧。手骨、腿骨,嚯,下巴。”雲寒衣摸着棺材沿兒,不嫌事兒大地搖着頭,總結道:“生前可受了不少折磨啊。是仇殺洩憤還是刑訊逼供呢?”
路蒼霖緊緊捏着棺材沿兒,雙目瞪得通紅,剛上過藥的嘴唇又崩裂出血絲。
“重岩殓屍時并未對外說過路青楓生前曾遭受虐待啊。”雲寒衣向路蒼霖耐心剖析,“事發已有兩個月,除了殓屍,重岩并沒再做什麼,隻對外宣稱是走水所緻。連你我都知道是修羅殿幹的,重掌門查不出來?”
雲寒衣并不能确定此事是否和重岩有關,畢竟這種不光彩的死法隻會損了路青楓的身後名,乍然外宣隻會引起武林波動,重岩對外隐瞞此消息的行為無可厚非。而修羅殿行事隐秘,正派人士不懂其中彎繞,一時未查出真相,也是有可能的。事發後路蒼霖追着兇手而去不也沒查出來曆麼,還是在通天岩幾經生死才探聽出消息。
不過若讓雲寒衣幫路少主選個複仇對象,本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原則,五老峰自然是絕佳選擇。
且不說當年重岩還未當上掌門時,下山遊曆在洛南碰上了尹墨,尹墨大敗後被迫立下極樂門人永不出蜀中的決誓。這可是極樂門和五老峰的世仇,他做為極樂門的當代掌門,從中挑個事兒無可厚非。
就說當下,五老峰靠着洛家的遺産廣納弟子,已俨然隐隐成為江湖各派執牛耳者。魚餌已打了窩,魚當然要挑肥的吃。
“路公子,還要再看嗎?”路蒼霖扒着棺材默默掉眼淚,一直站到天蒙蒙亮。
雲寒衣已在下屬搬來的椅子上睡了一覺,醒來看了看時辰,約莫路蒼霖已把該看的都仔仔細細看清楚了,便打着哈欠提醒道:“修羅殿在須彌山附近找到了‘路蒼霖’已腐爛的屍體。還不走,是要陪你老子在這裡躺着了?”
将路蒼霖從須彌山救回時,雲寒衣在路上找了個與其體型相似之人做了處理,把屍體扔在山中,前幾日傳來消息,修羅殿已不再大肆搜捕。
路蒼霖擡手抹了抹臉,淚早已流盡,嘴角的鮮血也已幹涸,他伸手推了推棺蓋,可手上的力氣并不足以推動上好木料所做的棺蓋。
周圍的人得了雲寒衣的指示,重新釘上棺材釘,将棺材下回坑中,磨平一切痕迹。
“你家是得了什麼神功,還是你老子藏了什麼寶藏?”雲寒衣略有些興奮。
回程路上,雲寒衣不再坐在外面看風景,而是鑽進馬車裡,欣賞更有趣的“風景”。
對着雲寒衣明顯帶有幸災樂禍的語氣,路蒼霖閉上眼,不打算理他。
“路公子,别不說話呀,咱們信息互通有無,我幫你分析分析。”雲寒衣不以為意,靠得更近,拉了拉路蒼霖的衣角。
“别碰我!”路蒼霖一把甩開雲寒衣,怒目圓睜,像隻呲着牙假裝兇狠的小獸。
呵,這隻軟弱可欺的小鹿可算有點烈性了。
如今路蒼霖臉傷恢複,在車廂裡幽暗的光亮下更顯柔潤細膩,看得雲寒衣心情極好,耐心也增了許多。
雲寒衣像欣賞自己畫作般欣賞着眼前暴怒的路蒼霖,在純白的紙上一點點描繪出顔色,一向是件十分美妙的事。
“路公子,我可都是在幫你。”雲寒衣委屈地攤手,“又不是我做的,你就隻有這點能耐,對我發脾氣?”
“你會有什麼好心!”路蒼霖哽咽着低吼。
進步真快,現在不天真了?
雲寒衣收起假意的笑容,正色分析道:“江湖紛争,殺人無非是尋仇奪寶。你家的産業誰也沒動,除了滅門當天被斂去的現銀珠寶,剩下的都由重岩驗收委托給通源錢莊經營,對外說所得收益皆會以路家的名義修橋鋪路開設善堂。那麼,”雲寒衣頓了頓,看着路蒼霖,“是尋仇?”
太白山到了路青楓這一代,幾乎可以說是江湖中最富有的門派。且路青楓善于經營又不吝啬,有“武林賽孟嘗”之稱,會有什麼仇家?
路蒼霖知道雲寒衣說得沒錯,對他動怒于事無益,雖然他未安什麼好心,可此事的确也與他無關。
他努力靜下心來順着雲寒衣的分析思索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是被呵護起來的花朵,沒經過一絲的風寒相逼,看到的都是篩選營造出的安甯美好,即便果真有仇家,家裡人也不會讓他憂心,他真的不知道。
“我瞧着手法倒像是逼供。”雲寒衣道。
虐待,有兩種意圖,一為洩憤,一為逼供。不管是哪一種,雲寒衣都感同身受地全然熟悉。
虐待的痕迹很克制,他十分肯定地替路蒼霖排除了洩憤的可能性,那就也非尋仇。
“你老子有什麼驚天大秘密?你最後見到他時,他可說了什麼?”
路蒼霖怔怔地看着雲寒衣,恍惚得像着了魔,直到雲寒衣在他耳邊打了一個響指才驚醒過來,抿着唇搖了搖頭。
“全聽雲寒衣的安排”,雲寒衣能安排什麼好事,路蒼霖在心裡懷疑。可這是父親的最後一句遺言,絕不會是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