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藥汁失了溫度,裴時與的目光才肯從面前的書頁上擡起,随手拿起藥碗,手腕微微一傾,藥汁便被他全數倒在了書案上一盆半死不活的蘭花根莖處,深色的液體迅速滲入泥土,看不出痕迹。
曾經堆滿案頭、等待他批閱的緊急軍報和邊境文書,如今已許久未見,書案空空蕩蕩。
他此刻看的隻是一頁閑書,講一個上山采藥的農夫,遇見鬼怪所化的妖魅,被剖心挖肝的故事。
情節簡陋,文筆粗俗,翻過第一頁便能猜到結局,太過老套,可他依舊一頁頁看着。
不知為何,他竟覺這故事眼熟,好似在哪見過。
一個采藥的醫師……一個山精鬼魅般的白衣姑娘……一個慘烈的結局……
他擡手翻找京城寄來的信件,一封一封看過去,那些字迹,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份。
窗外微風拂過,吹動了窗邊散落的幾頁信紙,其中一張被風卷起,飄飄搖搖,打着旋落在地上。
裴時與蓦然想起,自己方才讀沈疏香寄來的信,将它放在窗邊了。
他下意識想起身去拾,卻落了個空。
他不由得愣住,眼中因信箋飄落而起的波瀾迅速褪去,隻餘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打在信紙上的光斑都移了位置,裴時與才一手支着桌案,一手扶着木架,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雙臂上,手背青筋暴起,極其緩慢地,将自己不聽使喚的身體硬生生拽了起來。
然而,當他顫抖着勉強站直,試圖邁步,整個人便猛地朝前栽去。
“砰!”
“嘩啦!”
桌案、書架全被他拽倒撞翻,連帶着筆墨紙硯、書本卷軸都噼裡啪啦掉了下來,巨大響聲引得在外守候的兩個仆從迅速沖了進來。
“裴大人!”
其中一個快步上前想要攙扶,腳下未曾留意,正好踩中落在地上的信件。
“不要……”
仆從驚慌止步,茫然環顧四周,一時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直到他順着裴時與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被自己踩了一腳的信件,他立馬擡腳後退,彎腰拾起。
“求大人見諒,小的一時沒看見這信……”
裴時與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聲音十分疲憊: “無妨,撿起來就好了。”
兩人這才合力将倒地的裴時與扶起來,其中一人拿着錦帕擦着裴時與額上的汗,另一人收拾着被推倒的桌案書架。
那個踩了信的小厮心有餘悸,低着頭,不敢看裴時與的眼睛:“大人……大人自己行動不便,若有吩咐,盡可以喊小的們進來伺候,萬勿……再勉強了,如果再磕碰傷着哪裡,我們萬死難辭其咎。”
裴時與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着,他低頭望向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抹極其苦澀的笑容:“對啊,我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
這話輕飄飄落下,卻如重錘砸在每個人心裡。
按理說,那次受傷後,他能撿回一條命已實屬不易,可是當他醒來,摸到自己一絲痛覺也無的雙腿,他突然覺得,活着并不算一件幸事。
眼前兩人齊齊跪地:“小的絕無此意,大人萬不可如此想啊……”
裴時與望着跪地的兩人,疲憊擺手,示意兩人退下,然而兩人卻面面相觑,跪地不動。
其中一人擡頭說道:“大人身體……剛恢複不久,行動難免不便,容易磕碰到,還是讓小的在房裡守着吧,萬一大人要取個什麼東西,或是想挪動一下,小的也好及時伺候着……”
他跪到膝蓋都開始發麻才聽得一句沙啞的回應:“也好……”
……
“張醫師!張醫師!出事了!出事了!”
正在櫃台後抓藥的張醫師連頭不回,随口道:“阿肆,看你慌慌張張的像個什麼樣子,這次又出什麼事了?”
“有人……有個灰頭土臉的漢子闖入軍營,剛巧被瞿将軍巡邏撞見了,要将他軍法處置,現下就在外面鬧着……那個人喊着說……說是你的徒弟,瞿将軍問您要不要去看看?”
“徒弟?我哪來什麼徒弟,由得他亂說?”張醫師皺眉不滿,他唯一的徒弟,如今在山高路遠的京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亂闖軍營,更何況阿肆還說那人是個男子。
“張……張醫師,真的不去?”
張醫師瞪他一眼:“再啰嗦我叫瞿将軍連你一起處置了。”
阿肆吓得退後兩步,低頭嗫嚅道:“可我瞧着那人……眉眼間倒有點像沈姑娘……”